第二百八十九章 逢春父親

    【無妄子半日後現身浮玉城。】

    這僅有十一個字的消息，在頗短的時間內傳遍了大半個人域。

    而等修士們朝浮玉城盡力趕去時，浮玉城中的修士卻發現，就在那城中最高建築觀濤樓前，一張椅子、一道身影，已在那靜靜坐着。

    着白靴，穿黑袍，長髮豎道簪，指套陰陽戒。

    面無須，神奕奕，目蘊雷霆意，單手撘木椅。

    自是吳妄。

    他讓人皇閣放出消息時，已抵達了浮玉城。

    拽一把木椅，坐在浮玉城最爲熱鬧的大街上，坐姿不正也不算太歪，就這般等着人羣聚集。

    鳴蛇已隱藏起身形。

    吳妄是爲了解決此事，而不是激化矛盾，鳴蛇的凶神出身，還是躲起來爲妙。

    有滅天黑欲臨風大魔門的門人弟子，自行在周遭圍成了一圈，讓人不能接近吳妄身周十丈範圍。

    觀濤樓中也已站滿了人影，各處窗口後都擠了不少腦袋。

    有意思的是，最先抵達此處的非浮玉城修士，以女子居多。

    茅敖武自各處忙前忙後，佈置下了諸多留影法寶，並帶着人皇閣此地分閣的人手，維持着各處秩序。

    一二個時辰過去，天邊泛起道道流光，能趕來浮玉城的修士，此刻已盡朝着此地趕來。

    滅宗上下近乎齊至此地；

    幾位長老站在吳妄身後，以此表明他們這家中等規模魔宗的立場，既無條件支持宗主。

    有一說一，妙長老一襲淺粉紗裙款款而來，讓不少原本覺得吳妄可能有問題的修士，當即覺得，如果能成爲吳妄帶領下的滅宗一份子，也是頗爲不錯之事。

    他們單純就是覺得滅宗修行環境好，才不是有其他企圖。

    三個時辰後……

    五個時辰後……

    浮玉城已烏壓壓的滿是人影，修爲較高的向前靠，修爲較低的自行後退。

    人皇閣就近調來了大批仙兵，在空中鋪開陣勢；

    亦有諸超凡高手抵達此處，隱隱護持在吳妄所在方位的上空，提防稍後會有亂事。

    滅宗開的酒樓中，五名女子款款而出，人羣自行讓開一條通路。

    她們行到吳妄面前，對吳妄微微欠身，柔聲道：

    “宗主，您喝茶。”

    “多謝，”吳妄看着那茶杯，笑道，“給我換酒，不要烈酒。”

    “哎！”

    這幾名女子連忙答應，匆匆而去、匆匆而歸，已是各自捧着酒壺酒樽。

    吳妄徑直接過酒壺，擡起壺嘴，對着口中倒了滿嘴佳釀。

    酒過咽喉，已是泛起一二豪氣。

    目過千顏，心懷已有少許激盪。

    “問吧。”

    他這般吐出二字，目光頗爲平靜。

    周遭那些圍來的修士，一時間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響，便是呼吸聲都被隱了下去。

    如此靜默片刻。

    有玄女宗就近趕來的弟子站了出來，昂首挺胸，朗聲道：

    “無妄殿主，如今人域流言四起，其中不乏對您惡意中傷，無妄殿主既直接現身，直面人域各路英豪，自是行端立正、心中無鬼！”

    “不錯！我等自是相信無妄殿主！”

    “我家宗主爲人域勞心勞力，竟還要受這般屈辱，各位莫非都被那先天神下了咒！”

    “我是自始至終，沒懷疑過無妄殿主。”

    “無妄殿主當真是北野人族，而非我人域人族？”

    突有刺耳的嗓音響起，不少目光朝着說話的那老道看去，後者面露尷尬，低頭拱拱手。

    “貧道只是有些在意此事。”

    “這位道友在意之事，其實也合乎情理，”吳妄慢慢站起身來，看向各處，心底微微嘆息。

    人域其實從最開始就是排外的。

    他道：“我出生於北野，是北野人族部落中長大的人族。”

    衆修頓時一陣譁然。

    有修士立刻高呼：“北野人族也好，人域人族也罷，大家的祖先不都是聖母娘娘造化！大家都是人族，何必說什麼人域與北野！”

    “不錯，咱們人域各位前輩，早就想將大荒九野的人族匯聚到人域之內！”

    “貧道反而覺得，無妄殿主是北野人族出身，在人域得名望、得官位，更可彰顯大荒人族是一家之理念！這是好事！”

    衆修士口風漸漸轉變。

    吳妄暗自挑眉，在人羣中看到了幾位人皇閣的熟面孔。

    顯然，人皇閣在暗中助力。

    又有人問：“無妄殿主當真在西海與羲和碰過面了嗎？”

    周圍的討論聲再次安靜下去。

    就連茅敖武，此刻也朝吳妄投來有些緊張的目光，那銀白短髮輕輕顫抖。

    “不錯。”

    吳妄慢慢吐出兩個字。

    不待周遭炸鍋，他淡定的嗓音傳遍城內城外。

    “但這次碰面，是在衆仙兵、人域諸高手的見證下。

    羲和爲天宮強神、天帝之妻，也是御日女神，現如今天地的秩序制定者與維持者之一。

    她在西海截住了我的船，問我是否想加入天宮。

    我並未答應，只是與她探討了幾句天地秩序的發展。

    我認爲！”

    吳妄朗聲道：“人域也應該成爲天帝秩序的維繫之力，保住我們的生存之機，與天宮在秩序大道的層面上站在同一高度，然後再去想辦法，擊敗天宮！”

    “好！”

    一名壯漢大聲怒吼，不少修士心神都被震的顫了幾顫。

    吳妄尋聲看去，看到了觀濤樓中站着的幾道熟悉身影。

    那是幾個魁梧壯漢，居中一人吳妄再熟悉不過，正是刑天。

    刑天左右，是刑天之師，以及剛剛開口叫好的壯漢；從此人的體型以及氣息判斷，很可能是刑天的師兄弟之類的。

    吳妄並未與刑天搭話，刑天也剋制着跳出來大罵人域修士的衝動。

    這也是他們哥倆的默契——盡量避免將更多北野部族捲入此事，以免留下無窮後患。

    又有修士在遠處高聲呼喊：

    “無妄殿主，您給我們一句痛快話！

    您是站天宮，還是站咱們人域！”

    吳妄道：“我站在此地，答案還不明顯嗎？”

    “可無妄殿主，您如何證明，自己不是天宮派來，意在接替人皇之位的奸……先天神之子。”

    吳妄不由默然。

    這如何證明？

    他如果要想當人皇，早就走另外的道路，何必站出來挑戰人域原本有些腐朽的制度，何必一劍斬了那米鍾，又何必在此時站在此地。

    “我無意人皇之位。”

    吳妄笑道：“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也不想擔負什麼責任，如果不是有些時候局勢逼迫着我站出來，我覺得混吃等死、逍遙快活，也挺不錯。

    我可以主動告訴各位三件事。

    第一，我爲何會來人域。

    我是爲了人域修行之法，因爲北野的祈星術不增壽元。

    第二，我是實打實的人族血脈。

    我能吸納神力修行，是因我因緣際會，得了一枚先天神的精血，藉此淬體之後，產生了奇效。

    各位若是能搞到先天神本源精血，且承受住這般痛苦，或許也可得到這般好處。”

    話語聲中，吳妄擡起左手，手臂之上覆蓋出了層層金鱗，宛若給自己套上了金色手甲。

    他手臂輕震，一股清正祥和、輕靈空幻的氣息瀰漫開來，感受這般氣息，就宛若在星空徜徉，似乎能窺見羣星之隱祕。

    吳妄手上金鱗緩緩消退。

    他道：“我是人族，由人族塑造而成的半神之軀。”

    衆人不由得默然。

    吳妄又道：“第三件事，就是此次關於我的流言蜚語，其後應當是有天宮在推波助瀾。”

    “貧道也覺得此事頗爲蹊蹺。”

    “不錯，這才幾天，消息傳的沸沸揚揚，大家都像是失了智一般！”

    “無妄殿主，您受委屈了……”

    “可我們總歸有些疑問，”忽有修士低聲道，“無妄殿主，您可否以人族聖母的名義立下誓言，如此我們也可如此前那般信任無妄殿主。”

    吳妄笑意收斂，不由得皺眉看向那修士。

    立誓？

    不少修士目中帶着幾分責怪之意地看向說話的那人，但也有不少人覺得，吳妄若能立個誓言，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吳妄的面色，卻慢慢沉了下去。

    立誓。

    他需要通過誓言，來證明自己對人域沒有異心？

    吳妄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輕輕呼了口氣，轉身走回木椅，自木椅中坐了下去。

    驀然間，吳妄心底泛起了幾分無力之感。

    罷了。

    罷了。

    他平靜地道：

    “我在人域，如今沒有擔任任何要職，今後也不準備再擔任任何職務。

    滅宗宗主之位，此刻開始傳給妙翠嬌妙長老。”

    言罷擺擺手。

    “都散了吧。

    若你們覺得我是天宮奸細，自可向前討伐。”

    有修士忙道：“無妄殿主，我們並非是那般意思！”

    妙翠嬌一聲冷笑，豔麗的面容滿是冰寒，此刻竟直接罵道：

    “蠅營狗苟，烏合之衆，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你們憑什麼讓一個三番五次爲人域立下功勞的青年修士立誓自證？

    在場之人，一個個年歲都比我家宗主大，臉皮也這般厚的嗎！？”

    “你！”

    “我？”

    妙翠嬌鳳眼橫起，笑道：

    “他在邊境直面凶神的時候，各位在做什麼？

    他與天宮強神，與那大司命在拼計謀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他去東海遇險，爲了救幾名天仙，差點把自己性命丟在雨師妾古國族地旁的時候，你們又在做什麼？

    如今天宮與人域之間，實力平衡漸漸偏向於人域。

    他在裏面做了多少事？

    你們問過嗎？你們在乎嗎？

    呵呵呵，聽聞幾句捕風捉影的消息，就在那喊什麼奸細，還要他立誓自證清白。

    怎麼，都在享受欺壓旁人的愉悅感嗎？都在沉醉站在道德高點批判旁人的快樂嗎？

    如今人域這般修道環境，你們真的配嗎？

    嗯？配嗎？”

    有老嫗罵道：“妙翠嬌！你這話未免太過了！”

    “那你們呢？逼我家宗主立誓自證，就不過了？”

    妙翠嬌下巴微微揚起，那張美豔面容之上，已滿是怒意。

    “此事從最初到現在，明顯就是有人意圖離間無妄子與人域，一個個被天宮利用尚不得知，一個個被先天神玩弄於股掌還沾沾自喜！”

    “好了。”

    吳妄突然開口，將妙長老的話語直接截斷。

    “回來，站我身後，還不用你出來爲我出頭。”

    “哼。”

    妙翠嬌對着衆修士甩了甩衣袖，轉身朝吳妄走來。

    她故意搖曳柳枝般的身姿，不經意間散發出媚功之道韻，對吳妄輕輕眨眼，淡定地站在了吳妄身後，抱起胳膊、冷對千面。

    “我家妙長老說話難聽了點，還請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吳妄笑道：

    “今天就到這吧，我已將我想對人域說的，在此地都說了。

    既然各位不放心我，以後天宮與人域之爭，我不再出手就是。”

    言罷，他站起身來，拍拍衣袍褶皺，背着手走向那觀濤樓。

    這般情形，十分清晰地被投影在了天宮大司命的神殿之中。

    大司命眯眼笑着，喃喃道：“目的似乎已是達到了呢，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少司命立刻道：“既如此，何不收手？”

    “可吾已擺出來的棋子，若不用，也只是白白浪費，”大司命看了眼沉默的土神，下巴微微擡起，“看，這些人域修士，終於意識到無妄子的好了。”

    雲霧投影出的畫面中，衆修士連忙追向了吳妄身影，各自呼喊：

    “無妄殿主，我們不是這般意思……”

    “無妄殿主還請留步！我們方纔自是說錯了話語！”

    “還請無妄殿主收回成命！”

    “剛纔誰沒事說立誓的，立個屁誓！”

    神殿中，大司命嘴角微微抽搐，淡然道：“當真可笑。”

    “大司命所說的第一神殿在何處？”

    土神沉聲問着。

    大司命手指輕點，雲霧各處翻騰，其內有幾顆亮光微微閃爍。

    他笑道：“已經到了。”

    幾乎話音剛落，那浮玉城中飛來數十道流光，朝人羣密集之地急速落下。

    “無妄！已盤問出了！”

    “宗主！這柳家果然有問題！”

    霄劍與大長老的嗓音同時響起，他們帶着一批高手匆匆趕來，霄劍道人身後還提着一名面色蒼白的青年。

    柳家，柳宗和。

    吳妄頓住腳步，轉身看向霄劍，目中略帶無奈。

    霄劍道人目中迸發出銳利劍意，目光掃過周遭各處，冷哼一聲，拽着那柳宗和向前，高呼：

    “此事乃柳家一手策劃！

    柳家受某些將門威脅，要壞無妄子聲名，此子乃柳家獨子，今已招認！”

    言罷，霄劍道人輕輕一推，那柳宗和被解開了封閉的六識、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吳妄皺眉看向那柳宗和，袖中已多了一隻水晶球，並調用出星神之力，雙目綻出銀白色光亮。

    這柳宗和的神魂無異。

    吳妄搖搖頭，道：“道兄看着處置就是。”

    言語中所透露出的心灰意懶，讓霄劍對周遭修士更是怒火直竄。

    霄劍破口大罵：“爾等何以毀人域前程！”

    衆修士張口無言，有不少修士面露不滿。

    那地上趴着的柳宗和突然咳嗽了幾聲，用力爬了起來，對吳妄喊道：“無妄殿主、無妄殿主！”

    他帶着哭腔，顫聲道：“可否放過我家人，可否放過我家人啊！”

    吳妄低頭看去，恰好與柳宗和目光相對。

    這一瞬，吳妄道心輕震，他突然看到了柳宗和微微開合的嘴脣，看到了他目中詭異的光芒，看到了這個此前素未相識過的人域青年才俊，嘴角微微勾勒出的笑意。

    一股涼氣自吳妄背脊竄起。

    那嘴脣開合間，柳宗和似是說出了幾個字；

    若吳妄感知沒有出錯，那似是……

    ‘得罪了，逢春父親。’

    逢！

    “我柳家滿門忠烈，人域功勳！”

    柳宗和突然慘嚎一聲，額頭竟竄出火光，身形瞬間被火焰包裹，神魂竟在極短的時間內，用了不知何種祕法，完全自燃！

    而他趴在地上的怒吼聲，卻響徹浮玉城內外。

    “人皇閣要拿我柳家做替死鬼，那我柳家不如就這般死了！無妄子，你何以告慰人域英靈啊！”

    側旁數十道流光砸來，盡是封印、救治的神通。

    但那柳宗和竟先一步燃燒盡了神魂，直挺挺地趴在那，如焦屍般，再無動靜。

    ……

    啪！啪！啪！

    天宮，大司命處。

    大司命輕輕鼓掌，一旁的兩名先天神面色各異。

    “窮奇，讓第一神殿立刻自毀，柳家死的悲壯點，做完立刻抽身回來。”

    “是，大人。”

    窮奇嘴角露出幾分冷獰的笑意，本就是虛影在此地的他，立刻沉寂了下去。

    人域浮玉城，已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