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孤注一擲 437厚重如山

    全息投影上播放着六艘燈火通明的遠航飛船，在二十艘戰艦的護衛之下衝破奧爾特星雲的宏偉願景。身後的家園掩映在了迷濛的星雲之中，前方浩瀚的星海已經張開了璀璨的懷抱。它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但卻格外迷人。

    “陳旭，你現在應該能夠體會到，你的父親爲了完成涅槃計劃的準備，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他甚至心甘情願地成爲了，被他最愛的人所仇恨的人。但我們都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要想將你現在看到的虛構幻想變爲現實，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夏嵐的話音落下之時，全息影像又變回了零件狀態的2000艘無畏戰艦。密密麻麻的模塊和如經文一般密集的設計說明，把寬闊的艦橋塞得滿滿當當。

    “我想你能夠認識到整個改造工程的難度。而我還要特別提醒你的是，你們幾乎沒有多餘的備件，這對改造工作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不僅不能出現任何失誤，就算是最小的瑕疵，也會在光年和萬年的尺度之下被無限放大，最終將人類文明的火種引向毀滅。

    這也是你父親從小對你進行嚴酷教育的原因。有了你父親在航天工程上的真傳，相信你能很輕易地理解他的設計意圖，並分毫不差地將圖紙變爲現實。有了周教授傾囊相授的智慧，相信你在漫長征途中遇到任何困難，都能找到最簡單的應對之法。

    而我，已經教會了你，如何在浩瀚的時空中找到那條通往未來的星途。”

    話說至此，夏嵐嚴肅的表情有了些許放鬆。她眉眼低垂，猶豫了幾許。當她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又出現了最熟悉的淺笑：

    “陳旭，我和老周他們在你爸制訂計劃的時候，經常都質疑他把執行條件考慮得過於苛刻。但他總是很驕傲地說，我的兒子一定能夠完成，這是我們父子之間最起碼的默契。我希望你能夠理解他選擇你來執行這個計劃。

    在關乎人類存亡的問題上，他只會相信自己的兒子。最後，祝你們好運，願人類長存！”

    陳旭怔怔地站在原地，抱着母親肩頭的手微微顫抖着，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怎麼都流不出來。這一切聽上去是如此的難以置信，但回想自己這半個世紀的點點滴滴。那些被自己誤解、忽略，甚至是憎恨的每一個細節。

    那些曾經被自己視爲最慘痛的經歷，給自己留下深刻痛苦的傷疤，如今都化作了涅槃計劃的每一個細節。眼眶彷彿在和他作對，他無法流出的眼淚。正如他此刻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去承認這樣一位青面獠牙的偉大父親。

    “旭旭！”

    一個溫和的聲音，彷彿是從美好的過去，穿越時空蟲洞進入到了陳旭的耳朵裏。他擡頭看去，那些紛繁的戰艦零件已經消失，艦橋中央只留下了一個狹窄的影像。

    鏡頭對準的正是自己的父親陳飛宇，他坐在車裏，看上去很年輕，畫面的角落印有星雲紀元十年的時間戳。

    “我們已經完全確認，有一支外星艦隊正在向着太陽系航行。我也下定決心要去擔任地球聯邦總理，並不是因爲我認爲自己會比其他人幹得更好。我親身經歷過金星聯合文明的史詩，這讓我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宇宙殘酷的本質。

    文明的絞殺在十億年前就開始了，入侵者的艦隊能在這樣的宇宙中跨越星河而來，他們的能力，絕不是我們可以正面抗衡的。很不幸的是，絕大多數人沒有認識到，或者說是不願認識到這一點。

    我得趁我有機會的時候，盡我的全力去做些什麼。我不能容忍自己在真正的末日降臨之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和你媽媽在絕望中死去，我從未忘記過這一點。”

    這時，鏡頭晃動着移到了側面的車窗。陳旭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被濃重的凝凍塵埃包裹的西式快餐廳，那是他記憶中所有快樂的終點，也是深重苦難的起點。

    看着少年時的自己，頭戴着紙質的頭冠，和同學們手舞足蹈地唱着生日歌，陳旭忍不住用手摸向了那個虛幻而又真實的畫面。他多想回到那個時代，但時間就像一個嚴酷的判官，會在人身上一層層地披上沉重的枷鎖，卻不允許任何人將他取下來。

    “今天也是你18歲的生日，我心裏非常難受，因爲你必須成爲涅槃計劃的一部分了。等一會我就會在你的生日晚餐上送，你一份沉重的生日禮物，讓你按照我的計劃成爲一名航天員。作爲父親來說，我痛恨自己，但我別無選擇。”

    在父親淺淺的抽泣聲中，鏡頭開始劇烈地晃動，隨後變成了一片漆黑。

    當畫面再次亮起的時候，陳飛宇的鬢邊已經有了濃重的歲月痕跡，他站在一棟陽光明媚的大樓頂上，眼中流轉着困惑與彷徨。

    “兒子，在我們共同的努力下，震天計劃成功了。你非凡的勇氣和極強的專業素養，讓我差點把神經繃斷的同時也無比欣慰，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大。地球艦隊殘黨不出所料地躁動了起來，我也又一次挫敗了他們的陰謀。但我此刻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迷茫。

    震天計劃帶來的損失雖然慘重，但也在我的預料之中，這並不會影響到我的整個計劃。我原本以爲自己可以坦然面對，但數十億生命真的因爲我的計劃而消亡時，我動搖了。因爲這個數量的犧牲，在整個計劃中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說到這裏的時候，陳飛宇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面頰。他的胸腔在劇烈地起伏着，既像是在大口地呼吸，又像是在痛苦地抽泣。長出了一口氣之後，眼眶紅潤的陳飛宇接着說道：

    “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和林雨疏到底有什麼區別。在她的計劃裏，絕大多數人會沒有痛苦地死去，至少他們不用經歷生離死別和瀕死前的恐懼。而少部分人類也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生存下去，野狗不見得比寵物狗過得舒服。

    我試圖強行爲自己辯護，喪失了自由意志和探索權利的人類，根本稱不上真正的文明。林雨疏的計劃，是對自然演化的褻瀆。但真正能讓我鐵石心腸走下去的，只有你和你媽媽。至少，我能兌現當初對你們許下的承諾。”

    此時，鏡頭轉向了天空。陳飛宇的手指着空無一物的碧藍天穹，原本頹喪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堅韌：

    “你就在那兒，在回家的路上。”

    雖然投影上只有一望無際的碧空，但陳旭毫不懷疑父親能穿透雲層，從萬千星芒中看到正在艱難返航的無畏號。

    畫面又回到了最起初的那個祕密實驗室裏，端坐在鏡頭前的父親顯得憂心忡忡。

    “現在是星雲紀元三十年。兒子，我能夠感知到，你已經察覺出了我所有行爲背後的用意，我們的父子關系也比以前好多了。我感到很欣慰，同時也很擔心。因爲如果你能察覺到，那敵人也有概率察覺到。在文明存亡的命題下，再小的概率都不被允許。

    地球艦隊的殘黨又在興風作浪了，一場由底層民衆掀起的風暴就要降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並不是因爲地球艦隊殘黨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我充分認識到了人性中與生俱來的自私與偏執，我必須把涅槃計劃執行下去！”

    陳飛宇的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爲了讓你能夠在三十年之內，帶領足夠數量的戰艦順利開啓涅槃計劃，我現在必須將你和你母親放到我的對立面。讓你們和他們都相信，我是個被巔峯權利扭曲了心智的野心家。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們在大戰前夕同時遠離地球的行爲，不引起懷疑。

    風暴會平息的，但會付出高昂的代價，而我們已經沒有多少代價可以付出了。好在涅槃計劃已經基本成型，需要的只是時間。我會在風暴平息之後進入冬眠，只有讓敵人沒有了目標，才能保證他們的手指不放在扳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