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法採字數:4327更新時間:24/06/27 09:48:36
    山下暫歇地。

    滕越剛走,秀娘就找了過來,她只看着鄧如蘊臉上手上全受了傷,眼睛都紅了。

    “天殺的土匪,怎麼能把姑娘打成這樣?!”

    鄧如蘊還真不是被土匪打的,而是同那突然冒出來的侍衛搏鬥時,實在無法抵抗,才受了這般傷。

    好在她的藥迷昏之力足夠,不然當時她一個女子帶着孩子,怎麼可能在一個會武的侍衛手下活命呢?早就死了十次二十次了。

    這些話鄧如蘊就不說出來嚇唬秀娘了,她只道秀娘來的正好。

    “我受了傷,方纔還好,這會卻越發撐不住了,你去尋佟將軍過來。”

    秀娘聞言大驚,忙不迭去了。

    佟盟快步走來,風把車簾吹開些許,他不經意看了一眼,竟一下看到了夫人白如秋霜的臉色。

    “夫人怎麼了?!”

    到了這種時候,鄧如蘊就不客氣了,她勉力撐着開了口。

    “麻煩佟將軍尋兩位將士送我們回田莊,我身上傷勢恐怕不太妙,要回去看大夫。”

    她親口說了這話,佟盟詫異不已。

    楊家表姑娘沒受什麼傷,可將軍去山寨裏看了她;夫人傷勢重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將軍卻根本不在夫人身邊。

    佟盟只見夫人精神都快撐不住了,直接叫了人來接手了他的事。

    “我親自送夫人回去!”

    說完就叫上三五兵將在前開道,又分出人手去縣城找個可靠的大夫來,自己則親自駕了馬車,急往田莊而去。

    他這般,鄧如蘊心下感激,可難以支撐的身子卻連一句謝言都說不出來了。

    *

    滕越離開了土匪山寨。

    他那楊家表妹臨走前又清醒了一陣,拉着他問,“表哥是不是去趕她走了?!”

    趕她走... ...他們已經把她趕到田莊,甚至趕進了土匪窩裏,還不夠嗎?還要把她往哪趕呢?

    她從頭到尾,到底得罪了誰什麼?

    就是因爲,她嫁給了他?

    滕越翻身上馬往她歇腳的地方趕去。

    等到了地方,竟有些不知怎麼近前去面對她。

    他目光搜尋着馬車的影子,可是一圈看過來,既沒見到她坐的馬車,也沒看到她半片身影,玲琅也不見了,甚至佟盟都不見了。

    滕越眼皮一跳,當即叫了人來。

    “夫人去哪了?”

    “回將軍,夫人有些不適,佟副將送夫人先回去了。”

    “回西安府了?”

    將士說不是,“先回同官縣的田莊了。”

    如今還去田莊做什麼?

    滕越皺了眉,他吩咐了兵將幾句,便也往那田莊而去。

    ... ...

    這同官縣的田莊他從沒來過,若不是到了門前見到了自己手下的兵,尚且不知道哪戶人家才是。

    這裏的僕從也沒見過他,只有一個母親的陪房上前來。

    “二爺怎麼來了?”

    滕越問了一句,“夫人在莊子裏?如何了?”.

    陪房說她身上有傷,“正在房中由大夫處理,二爺別擔心。”

    他進了院裏,才發現這田莊不大,四下裏亂糟糟的,牆邊還有血污。

    陪房解釋,“二爺別嫌棄,原本這田莊就是老夫人剛買下來的,還沒來得及修葺。鄉下的莊子淺窄粗陋,比不得城裏的宅院,夫人本是奉了老夫人的命,過來修整田莊的,可惜還沒來得及動工,就出了這些事... ...”

    陪房要去給他倒茶,他擡手止了。

    滕越看着這土牆破瓦的田莊,眸光怔怔。

    原來她被他趕出西安,就住在這樣的莊子裏面... ...

    房中有人影來來往往,他還沒走近,卻先看到了蹲在房前樹下的一個小身影。

    小玲琅抱着膝蓋將自己縮成了一團,蹲在枯葉飄零的一顆棗樹下面,她把小腦袋也埋進了膝蓋裏。

    似是聽見了人的腳步,才擡起頭來。

    小姑娘眼睛紅紅的,眼眶蓄滿了眼淚。。

    “怎麼了玲琅?!”滕越不由快步走過去。

    只是玲琅看見是他,卻失望地又把腦袋邁進了膝蓋裏。

    她低下頭的模樣,讓滕越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第一次見玲琅是在自家的院子裏,可玲琅當時看他的眼神,顯然見過他,可能還不止一次。

    一些場景闖回到了腦海之中。

    那天他從城外回來去衛所衙門,在大街上騎馬經過的時候,嘈雜的人羣裏,好像有哪家的小孩子,遠遠地叫了一聲。

    “姑父!”

    那一聲就好像在叫他似得,有一瞬間他想循聲去看一眼。

    可他那會沒想起來自己是誰的姑父,便以爲在叫旁人,沒有理會。

    彼時沒過多久,城裏就刮了風沙,他側過頭去避風,不經意間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女子,抱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艱難地在風裏行走。

    他當時覺得那女子的身影確實像他新娶的妻子,可那會他只覺她是憊懶享樂之人,怎麼可能在街市上艱難地抱着個孩子行走?

    他那時轉頭走開了,再沒多看一眼... ...

    滕越低頭看向玲琅,越看心下越涼。

    所以,當時在人羣外遠遠看見他,就大聲叫了姑父的人,就是玲琅。

    而那個在風沙裏抱着孩子前行的女子,根本就是他的妻子。

    但他這個做姑父、做丈夫的,在被簇擁在人羣的中央,坐在高高的大馬上,沒有理會她們分毫。

    “對不起... ...對不起玲琅,都是姑父不好... ...”

    他想去抱她,但孩子卻別過了身去,躲開了他。

    她嗓音啞着,“可是我姑姑怎麼辦?”

    她說着,豆大的眼淚從紅透的眼眶裏咣噹落了下來。

    滕越心下快跳,“姑姑怎麼了?”

    小玲琅哭到哽咽發顫,“姑姑... ...姑姑爲了保護玲琅,受了好重的傷!”

    “何時?何時受的傷?!”滕越一慌。

    “昨天晚上,有人打姑姑... ...姑姑被打倒了,出了好多血,今天還沒好... ...”

    玲琅哭着說的每一句,都好像一塊利石重重打在滕越心頭。

    他愕然起身,轉頭就往房門口奔去。

    他怎麼什麼都沒跟他說,而他反而去看了連油皮都沒擦破的楊家表妹... ...

    淺窄的小院,他一步就走到了門口。

    他一步走進去,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他是在外面領兵打仗的人,知道這麼濃重的血腥味,要受多重的傷,出多少的血,才有這樣的氣味。

    可她一個女子,怎麼能和那些皮糙肉厚的兵將相比。

    只是當他一步跨入門中,見秀娘滿身都是血,郎中站在廳堂中,醫女坐在牀邊。

    那郎中和醫女顯然是夫妻,前者不便過去,反覆問及。

    “怎麼樣了?木刺拔出來沒有?”

    醫女口舌發乾,“快了快了,只是血出的太多了,快點準備好止血藥!”

    郎中把桌案上的止血藥都拿了出來,一回頭才看到了滕越,“您是?”

    滕越直問,“內子、內子怎麼樣了?眼下是何情形?!”

    郎中這才明了他的身份。

    “夫人腰間被一根木刺扎的太深了,那木刺又在腰間停留了一整夜。興許是位置還算僥倖,夫人也是熬得住,一直熬到如今。那木刺倒是拔得出來,但止血恐有些麻煩。”

    郎中話音未落,房中的人也聽到了他的身影。

    萬般疼痛之下,竟還驚訝問了他一句。

    “將軍?”

    她在問他怎麼來了這裏。

    是不是在她的認識裏,他這個丈夫根本就不會出現?

    這問題他沒法回答。

    是回答他知道了楊家做的事,來跟她道歉嗎?若是道歉有用,她受的這些傷算什麼?

    又或者回答他聽說了她受傷,想趕過來看她如何了?那她昨日被人打在地上的時候,他這個丈夫又幹什麼去了?

    滕越無法開口,只看見滿地浸透鮮血的白布,和她蒼白近霜的臉色。

    他甚至想要叫她一聲,都不知怎麼叫出口。

    反而她似乎察覺了他的無措,撐着重傷的身子回頭同他道。

    “將軍一路過來累了吧。這田莊還沒來得及修繕,到處亂糟糟的,我這就讓秀娘,去給將軍收拾間休歇的房間出來。”

    她這樣說,秀娘一張臉都皺了起來,“夫人還是先管好自己!”

    秀娘不想去,她見狀尷尬地動了一下身。

    可她這略略一動,滕越就見到了醫女手下的血瞬間溢出更多。

    “蘊娘!別動!”

    他這般出聲,她身形定在了那裏。

    但她腰間那根木刺,醫女還沒拔完,血卻順着醫女的手流了下來。

    秀娘嚇壞了,“您千萬別動!不就是收拾個房間嗎?奴婢這就去!”

    說完就跑了出去。

    郎中也急急遞了止血藥進來,“快把藥用上,先把血止住!”

    醫女手下的動作快了起來。

    她的臉色越發蒼白,似乎是連撐起身子的力氣多沒有了,趴在牀架上,可還是又跟他解釋了一句。

    “秀娘心急,將軍別同她計較。”

    她還請他別計較... ...可他這些日的所作所爲,她爲何也不同他計較呢?

    她一開口,傷處又流了血,他急道,“我不計較... ...你別說話了,別說話好不好?”

    她神色有些怔忪,但也確實沒再說什麼了。

    房中的血腥味從每個角落滲出來,都往他口鼻中鑽來,他只覺自己整個呼吸都是沉的,壓得他羞愧得不知所措。

    她應該罵他才是。

    如果不是他娶了她卻沒有認真對待,月餘才回一趟家,從來都沒跟她仔細說過幾句話,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如果不是他大意輕敵,沒想到恩華王府那位縣主一直懷恨在心,最終拿她開刀;

    如果不是他冷漠苛責,聽到外面的傳言便把莫須有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怎麼、怎麼會有她極力自救,卻還重傷如此?

    她就像個被卡在海邊石縫裏的人,眼看着潮水就要漲過來了,再不脫身就要被淹沒了,她着急地用盡所有力氣努力逃出來。

    她真的使盡了全力,也真的逃了出來,可漲來的潮水浪頭翻天,她明明已經盡力站到了岸上,卻還是被大浪無情地掀翻,打進了水裏。

    非是她無法自保,甚至不能怪那些人惡毒殘暴,而是他這個作丈夫的,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 ...

    滕越心口發緊,可一切的磨難,她都靠自己渡過去了,至於他加在她身上的罪名,她似乎都沒放進眼裏。

    醫女和郎中來回忙碌着給她拔掉木刺、清理殘渣、止血... ...許是用了陣痛的藥,她顯得沒那麼痛,可用以支撐的精力卻越發稀薄。

    秀娘心疼得不住抹着眼淚,同醫女道,“麻煩您多用些止血藥,我們姑娘真的流了太多血了,人怎麼能流那麼多血呢... ...”

    滕越已經吩咐了佟副官再去尋藥來,止血的補血的,但她眼下的情形,卻令他鼻腔酸澀起來,楊尤綾的話卻在他耳中,莫名地來回響起。

    “我是沒出閣的女兒,我的名聲最重要,娘也說我最緊要,娘還把事情都推到了那姓鄧的鄉下女頭上!艾柳別殺我,都是那姓鄧的鄉下女,是她不肯給你替罪,去殺她,去殺她... ...”

    “表哥,都怪那姓鄧的鄉下女,你快把她趕出城去,你快一紙休書把她休回鄉下!”

    原來,黃家的事情本就是楊家丫鬟所爲,也正是因此楊家罰丫鬟去外面配人才把丫鬟逼死了,可她們卻把這件事栽給了別人。

    他們栽到了她的頭上。

    一日之間滿城的風言風語,整個西安府茶餘飯後的議論鄙夷,連同他在內的冷言斥責,都一併落在了她身上。

    而楊尤綾還不住地說着,“... ...都是那個姓鄧的鄉下女,都是她害我!我的名聲最重要!”

    來來回回,她們只叫着她,姓鄧的鄉下女。

    她們從未看得起她,甚至因爲她嫁給了他,越發對她厭惡鄙夷。

    她是鄉下來的姑娘,她是沒有家世撐腰,甚至連爹孃兄弟都沒有,還要拖着一大家子老少。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欺負她,任何人都能讓她背罪,任何人說攆就可以把她攆走。

    他也是其中的一人。

    可旁人都是外人,他卻是她的丈夫。

    他看着她雙眼緊閉的煞白的臉色。

    他這樣,算什麼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