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戰爭，是遠比利維坦還要龐大的巨獸

    【戰爭，是遠比利維坦還要龐大的巨獸。】

    白光一閃，雲帆眼前的場景再度變換。

    太陽高掛空中，火辣的光籠罩大地。

    轟隆隆！

    伴隨着驚人的響動，綿延數裏的長隊穿過陰影，押解着一輛輛囚車緩緩駛入厚重的城池。

    視角被不斷地拉近，雲帆也隨之見到了被拘禁在一輛囚車中的人影。

    那是一條披着一頭藍髮的男性人魚。

    人魚裸露在外的皮膚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它的皮肉翻卷，看樣子受了不輕的傷。

    “噢噢噢噢！”

    “這些該死的惡魔子民！”

    “....”

    夾道，一道道雀躍的歡呼聲從那些面黃肌瘦的民衆口中發出。

    他們在面含喜意的同時，雙眼也流轉着怨毒的目光。

    那是不加以掩飾的怨恨。

    嗖！嗖！嗖！

    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引發了民衆的暴動。他們如同瘋魔一般投擲出一顆顆鮮紅的西紅柿亦或是腐爛的蘋果或雞蛋，其間夾雜着些許尖銳的碎石。

    “惡魔！你們這些惡魔！”

    纏着白頭巾的老婦擲出一顆香橙，而後掩面痛哭。

    啪！

    精壯的男子拉開彈弓，射出的石塊將人魚砸得鼻青臉腫。

    “嗚嗚嗚嗚，爸爸，還我爸爸！”

    赤腳的小女孩發了瘋似的衝出人羣，揮舞起手中的尖刀。

    但...

    鐺！

    正當小女孩掄起尖刀，順着囚車的縫隙捅入欄杆之際，處在隊列末尾的重甲騎士適時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尖刀狠狠地砸落在石板路上，撞擊出清脆的聲響。

    噌！

    “苦命的孩子。”騎士將劍歸入鞘中，做出了一個繁瑣的祈禱禮節，“你的一切仇恨，主已全部知曉。”

    “祂將代替你們這些受苦之人做出審判，裁決這些惡魔的信徒！”

    “而且，也只有主能夠做到這一點。”

    “身爲凡人的我們，沒有資格代替主做出裁決。”

    “偉大的主已將邪惡的維洛夫遠洋海妖討伐！”

    摘下面甲，騎士大聲呼喊。

    “因此，讓我們一同歡呼戰爭的勝利！”

    但出乎雲帆的意料，原本狂吼的人羣此刻卻鴉雀無聲。

    他們神情茫然地面面相覷，像是根本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但在幾秒鐘之後，所有人臉上的茫然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笑容。

    那是蘊藉着仇恨與喜悅的怪異的笑。

    儘管身處陽光底下，雲帆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身旁的人魚也一樣。

    “這是，這是，真的嗎？大人？”

    一個頗有身份的年長者走出，他顫顫巍巍地站到騎士側方，仰着頭詢問。

    然而...

    雖然他是在問着眼前的騎士，可他的視線與大多數人一樣，投向了行走在隊列最前方、身披白色斗篷的皮甲男子。

    “勝利？海妖隕落了？”

    “這，怎麼可能？”

    “戰爭結束了！哈哈！”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交頭接耳。

    他們的聲音由竊竊私語逐漸轉爲狂躁的咆哮，形成了一股震撼大地的聲浪。

    “大人！”

    “獵手大人！這是真的嗎？”

    “主之子啊！請您將真相告知我們吧。”

    “流淌着聖血的神子！只有您的話語才能讓飽受苦難的民衆信服！”

    “...”

    而這時...

    噠，噠，噠，噠，噠！

    輕快的馬蹄聲忽然消失。

    咔噠。

    隊伍最前方的皮甲統帥策馬轉身，拉響了槍栓。

    “是的。”

    黃金色的古老陣紋從他的眼底竄出，在其前方的空氣中勾畫出神聖的金色絲線。

    神聖獵手的聲音低沉，但鏗鏘有力。

    他這樣宣佈道。

    “昨日，我代行了主的意志！”

    “祂聽到了你們的祈求，將祂的神威降臨到人世！”

    “祂說，維洛夫遠洋的海妖罪不可恕！必須遭受聖教廷的裁決！”

    “維洛夫的海妖，隕落了！”

    砰！

    輕釦扳機，一道聖光之柱升入天際。

    砰！砰！砰！砰！

    光柱攀升至頂峯，炸裂成漫天的光雨，那強勁的勢頭似乎在一瞬間壓過了薄弱的日光，像是在夜幕裏齊發射出了一場盛大的煙火。

    咔。

    彈殼落地，打破了世界的死寂。

    隊列中部的騎士反應迅速，他們即刻拉開了覆蓋在一輛由幾匹俊馬拉動的長車上的黑布，一具巨大的腐爛海獸屍首曝光在羣衆的視野當中。

    “哦！哦！哦！”

    他們激動地拍着嘴巴，傳出一陣陣聲勢強勁的音浪。

    男人激動地擁抱起身邊的女人，大聲喊出愛的誓言。

    肌肉虯結的打鐵匠如野獸般撕碎自己的上衣，儘管這是一件早上剛穿的新衣服。

    “哦，主！”

    而剛剛想要持刀行兇的小女孩則是跪在地上，她捧起一顆滾落到手邊的香甜蘋果，用乾裂的嘴脣一寸寸地親吻着它沾染灰土的表面。

    “主，謝謝您這樣愛我...”

    “主。”

    火熱的淚珠滾出女孩的眼眶，悄無聲息地劃過她的臉頰。

    當她再度擡頭望向人魚時，眼中再無一絲仇恨與痛苦，她只是平靜地望向渾身傷口的人魚，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

    “主啊！祈求您不要讓它死得那麼痛快...”

    囚車中，聽到小女孩陰惻惻的呢喃，擦拭着鼻孔溢出的鮮血的人魚恐懼地錯開視線，不敢於那看上去一陣風就能把她颳走的女孩對視。

    【戰爭，到底爲我們帶來了什麼？】

    人魚低垂着頭，雲帆可以聽到它的心聲。

    【痛苦與仇恨充斥着每個人的心靈，我可以感受到他們那欲將我生吞活剝的目光。】

    【他們有的人失去了兒子，有的人失去了父親。】

    【是的，他們是受害者。】

    【戰爭帶來的苦痛激發了他們心中的仇恨，而無盡的仇恨又使人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

    【這是一個無盡的循環。】

    【從戰爭開始的那一刻，就註定了誰也無法逃脫。】

    “仇恨，使人變得扭曲。”

    人魚蠕動嘴脣開口，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而帶來這一切的，是戰爭。”

    “戰爭把無辜的生靈變成了鮮血淋漓的劊子手。戰爭讓生靈只會耽溺於仇恨裏去，使得生靈們將更多無辜者捲入其中，批量製造出一批批麻木不仁的劊子手...”

    人魚的話語突然被打斷。

    “蠱惑人心的惡魔子民！到了現在，還想煽動我們，使我們對自己的內心進行譴責嗎？”

    人羣中，數不清的人暴起，拉開彈弓射出一顆顆石子。

    “不！”

    “哈哈哈哈！”

    人魚笑了。

    從進入囚車一直到被捆上火刑架，它第一次露出笑顏。

    “我所說的，不僅是你們。”

    “還有我們。”

    “爲什麼，我們會把無辜之人捲入其中呢？誰能告訴我？”

    人魚吐出含糊不清的低語。

    【到底是誰，把藍鯨變成了殺人機器？又是誰，將深海的章魚轉變爲破滅城池的兇手？】

    【人魚又是在什麼時候，集體陷入到無止境的仇恨中了呢？】

    【瑞克放下了它心愛的手風琴，海倫娜辭別了人魚樂園，路亞毅然拋棄了它的一切...】

    【就連洛爾，那個只會傻乎乎寫長詩的呆子，竟然攥起了戰爭的戈戟。】

    【當我爲扭曲的人類而感到恐懼時，我才發現，他們到底與我的同伴有多麼相似。】

    【也許，這般扭曲的不只是他們。還有...】

    【我們自己。】

    “因此，我代替父主宣判！”神聖獵手目光炯炯，橫起手臂下達命令，“你，應受火刑！”

    啪啪啪啪！

    羣衆們鼓掌歡呼。

    “願烈火逐淨維洛夫海洋的邪惡之水，願你來生不再投身它的懷抱...”

    託着聖光的牧師走上高臺，唸誦出一篇詠唱的禱告詞。

    “哈哈哈！”

    人魚瘋狂地大笑，它似乎是想通了什麼，扯着嗓子大聲地嚎叫：“可我們，我們並不相同！”

    “我們歸屬於處刑者利維坦，是邪惡的惡魔，而你們呢？”

    “你們所信奉的，可是崇高、善良的主啊！”

    “你們這羣人類顯然比惡魔的僕從更加扭曲，更加喪失人性！”

    “你們先是掠奪了我們的海，屠殺了我們的同胞，污染了我們的生存之地。”

    “是你們！是你們將包容與守護的維洛夫徹底殺死。是你們親手造就了利維坦這個恐怖的巨獸。”

    火把點燃柴堆。

    “處刑者源於人類的惡！人類們！”

    “你們的醜惡與慾望塑造出了利維坦這樣的恐怖巨獸，而你們用來塑造它的手段名叫戰爭！”

    “戰爭，是遠比利維坦還要龐大的巨獸！”

    熊熊烈火中，人魚不斷地哀嚎。

    “只要生靈的醜陋慾望存在，處刑者就會源源不斷地涌現！”

    “...”

    火焰自腳跟遍及全身，人魚的聲音逐漸衰弱下去。

    【一切苦難，皆有源頭。】

    【利維坦大人，您所說過的這句話，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您曾說過，犯了過錯的一方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我們。】

    【現在我通曉了，苦難的源頭正是生靈的慾望，是戰爭！】

    【只要慾望存在一天，戰爭就勢必會發動。只不過區別無非在於是人類先行開啓，還是人魚。亦或者是其他具有思考能力的種族。】

    【戰爭，即爲苦難源頭！】

    人魚的心聲在雲帆的腦海內迴盪。

    它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但這時，就在人魚化作一塊焦炭，它的生命消亡的一剎那，一道溫和但具有強大力量的聲音如流水般滑入雲帆的耳膜。

    【一切苦難，皆有源頭。】

    【人魚啊，你的思考方向是正確的，但你所體悟到的，僅僅是表象。】

    【戰爭並非苦難源頭，正如工具並非罪魁禍首。】

    【主導這一切的，是遠比戰爭還要龐大的巨獸。】

    【可惜，當我意識到這一件事的時候，爲時已晚。我已順理成章地落入它的圈套。】

    【戰爭必然會開啓。但原因並不是生靈的慾望，而是它的推手。】

    【它主導一切，推動一切。隱藏在所有人頭頂的它無時無刻不注視着世界的一切。】

    【你已經做的足夠優秀了。現在，安心地睡吧。】

    【睡吧。】

    【對於苦難源頭的征戰，就交給仍未倒下的戰士吧。】

    空靈的中性聲音遠去。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渾濁的黑色水滴從人魚的體內滑落，轉瞬被大火吞噬。

    【啊啊啊啊...】

    人魚吐露出了它最後的遺言。

    【家....】

    【我想回家...】

    嗖！

    世界定格在這一時刻，下一秒，雲帆眼前的景象如玻璃般寸寸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