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黃昏之前:孫太後紅匣子的祕密(三)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蕭藍衣字數:8421更新時間:24/06/27 09:43:24
    “朕用了八年時間討好她。”

    “換來的卻是無盡羞辱。”

    “後來朕變了,朕不得不變,再不變的話,朕的命也沒了!”

    “她害死了朱見濟!”

    “奪門之變中充當臥底!”

    “還害朕重病!”

    “你說朕還能再容忍她嗎?”

    朱祁鈺近乎嘶吼道:“即便過去六十多年,朕還忘不掉這些。”

    “老四,你不懂朕兒時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也不懂朕被害時,多麼彷徨無助。”

    “更不懂,朕明明能手刃仇人的時候,卻不能動手時的痛苦和無奈!”

    “而朕是皇帝!”

    “不能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情緒!要微笑!要做事!要和朝臣勾心鬥角!要處理好大明的政務!要帶着這個國家負重前行!”

    “朕很討厭政治的骯髒。”

    “朕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

    “胡濙一直勸朕的,讓朕改變!”

    “可朕改不了啊!”

    “朕骨子裏是文人,變不成一個合格的政客!”

    “朕很想對她笑!”

    “可朕笑不出來啊!”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朕不是個政客啊。”

    朱祁鈺慢慢閉上眼睛:“後來,朕不恨她了,因爲朕已經能將她踩在腳下了!”

    “朕不能殺她!”

    “但能讓她恐懼朕!”

    “恐懼又能如何,朕還得榮養她,讓她做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能剝奪她的光環,還要不斷給她加光環。”

    “只有這樣,才能彰顯朕的孝道!”

    “朕的孝,要通過她來表現!”

    “真的諷刺啊!”

    “老四,若你殺子仇人,近在眼前,伱會如何?若數次謀害你的仇人,天天和你同居一室,你會如何?”

    “朕明明大權在握,天下皆是朕的。”

    “卻對她無可奈何。”

    “爲了算計她,朕拉攏常德,讓她們母女離亂。”

    “常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奪門之前,她和朕關係甚好,朕是真心將她當親姐姐看待的。”

    “卻在奪門之中,旗幟鮮明的支持正統帝!”

    “多可恨啊,都在騙朕啊。”

    “朕剮了她的駙馬!”

    “讓她活得如履薄冰。”

    “朕本意奪了她的公主封號,將她圈禁起來,過幾年讓她死在公主府內。”

    “可是,孫太後的算計讓朕處處受制於人。”

    “朕不得不拉攏常德,用常德做間諜。”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天下人稱頌朕對嫡親姐姐好之又好,卻不知朕爲何要對她好。”

    “常德和其母,一丘之貉。”

    “就知道索取。”

    “她得朕依仗後,便嬌狂至極,私擴公主府,侵佔良田,入股商業,甚至還妄想扶持她的兒子做國公之位。”

    朱祁鈺面容陰冷:“常德前腳死了,朕就尋個藉口,奪了薛廈的侯爵之位,過幾年又發配他全家去突厥省。”

    “這次肅清,他家人也沒了。”

    “哼,常德算計朕,朕也在利用她。”

    “朕用她拉攏郭登,再封她的女兒爲郡主,拉攏歐鏜。”

    “她確實享受一世富貴,可她的兒孫就未必了。”

    奪門之變,永遠是朱祁鈺心裏一根刺。

    饒是過去六十二年了!

    他還是忘不掉。

    他的確沒有清算奪門之變的全部朝臣,但等利用完畢後,後人該殺的都殺了。

    饒是逃過前面幾次,景泰六十五年大肅清,誰也沒逃過。

    這就是景泰帝。

    太祖皇帝把事情做絕了,導致後人罵聲一片,朱祁鈺不能這樣做了,要一點點,循序漸進的做,讓人無可指摘。

    結果都一樣,做法卻不一樣,用六十年的跨度,處理掉所有人,且都是名正言順的處理掉,他是片葉不沾身。

    朱見漭不明白,他爹明明掌握天下權柄,爲何不能處置孫太後和常德公主?

    他這才明白,爲何他兒時總覺得宮中彆扭,但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天家看似其樂融融,卻只有在除夕夜吃一頓團圓飯,席間也充滿了假笑。

    前幾年他認爲是他爹涼薄。

    現在看,其中另有隱情。

    這些事情他不知道,後宮有封口令,不許人談論,尤其老人死了之後,後入宮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原委了。

    本來知道的也不多。

    當時景泰帝可把宮人都趕出宮去了,知情人就那麼幾個,早就被賜死了。

    “你該知道朕的身世。”

    “朕是先帝的偷生子。”

    “但你並不知道,你皇祖母的身份!”

    朱祁鈺並不願意回憶這些,但又不得不說:“你皇祖母,曾是漢王的妾室。”

    “什麼?”朱見漭大驚失色。

    那對先帝來說,不是叔母嗎?

    嬸子?

    難怪要將吳太後養在宮外,原來是這樣的。

    “漢王全族被斬,只有吳太後活下來。”

    “只因她長得極美,被先帝看中。”

    “也就存活下來。”

    “卻沒想到,意外懷上了朕。”

    “所以吳太後是外室,帶不回宮中的。”

    “所以,朕的身份,非常不光彩,連史官都沒法記。”

    朱祁鈺苦笑:“正因此,奪門之變後,民間就有流言,說朕非先帝親子,是漢王的遺腹子!”

    朱見漭譁然,這才明白,老皇帝當年多麼如履薄冰。

    “所以,朕需要有人作證,朕的身份。”

    “宮中有資格作證的,是孫太後。”

    “朝中有資格作證的,是胡濙。”

    “可知,朕當時在乾清宮中埋伏了刀斧手,宣來胡濙,如果胡濙不答應,朕就殺了他!”

    “胡濙人老成精,自然知道入宮意味着什麼,他怎麼可能不答應呢?”

    “他爲朕出謀劃策。”

    “讓朕說服孫太後,讓孫太後出面佐證,確保萬無一失。”

    “且要尋找當年的宮人,確定朕的身份。”

    “後面那條被朕否了,朕不需要向任何佐證,朕不管是誰的血脈,朕都是皇帝!是皇帝,就不能向任何人解釋!”

    “胡濙是一邊救朕,一邊給朕挖坑,讓朕跳進去,他好控制朕。”

    “滿朝文武,沒一個好東西,好人誰能坐的上高位啊。”

    朱祁鈺嗤笑:“朕不得不面對孫太後了。”

    “對付孫太後,朕手裏一直放着一張牌。”

    “正統帝!”

    “朕一直都不動他,就怕殺死他,會讓孫太後鋌而走險,讓朕的身份成疑,讓朕坐不穩皇位。”

    “兩害相權取其輕,朕的正統性,比殺死朱祁鎮更重要。”

    “朱祁鈺不過是掌握在朕手中的一張牌而已。”

    “朕能一次疏忽,讓他逃出南宮,難道還會有第二次嗎?”

    “不可能的!”

    “所以,朕就會將他捏得死死的。”

    “即便有朝臣隱晦的提醒朕,該處死朱祁鎮的。”

    “可朕從來不聽。”

    “朕沒有處死朱祁鎮,而是一點點剪除他的羽翼,任何可能成爲他羽翼的人,都被朕剪除掉!”

    “而且,有些人朕不殺,朕就折磨他們。”

    “讓他們知道,站隊朱祁鎮的惡果,卻又給他們丁點希望,不能讓人徹底失去希望,沒有希望人反而會發瘋的。給他們機會,讓他們一點點爬出黑暗,站在朕的這邊。”

    朱祁鈺目光閃爍:“而朱祁鎮這張牌,是朕對付孫太後的最大殺器。”

    “別看常德在宮中住了六七年,可她的性命,在孫太後心裏也比不上朱祁鎮的一根汗毛。”

    “爲了她的兒子,她什麼苦都願意吃的!”

    “她這輩子,只有三個弱點。”

    “第一個,年輕時寵冠六宮的絕世美貌。”

    “即便四十歲的她,依舊美得驚豔,她是朕見過最美的女人,但也是朕見過最蛇蠍心腸的女人!”

    “先帝的弟弟們,都被她迷死了,襄王就願意爲她去死,他也求仁得仁,在心上人面前,被朕烹了。”

    “連朝中老臣,都不敢看她一眼,擔心深陷其中。”

    “你見到她時,她已經衰老了,朕活了九十多年,見過天下美人不計其數,但無人比她更美。”

    “只有朕,從來看不到她的美貌,看她猶如一具紅粉骷髏,朕看她就是西遊記裏的白骨精,比骷髏還令人作嘔。”

    “第二個,她的兒子,朱祁鎮。”

    “愛子之意確實有,但她是極端自私的人,兒子存在的含義是傳承,是香火,是死後的供奉,而且,她也需要用朱祁鎮來制衡朕,保障她晚年幸福生活。”

    “第三個,正宮之名,隨先帝陪葬。”

    “不可否認,她對先帝確實忠貞。”

    “朕派人天天盯着她,就看她有沒有絲毫逾矩之行爲。”

    “沒有!”

    “二十幾年,朕都沒抓到任何把柄。”

    “反而,她宮中供奉着先帝靈位,她每日都要燒香唸佛,哪怕重病之時也沒落下過。”

    “這也許是她唯一的優點了。”

    “也有可能,她察覺到朕派人盯着她,所以她極爲剋制,不敢表露出分毫。”

    仁壽宮中,有人會天天查看孫太後的牀褥。

    若她有不貞之處,就會被報告給皇帝。

    朱見漭都覺得他爹變態。

    但這就是政治鬥爭,無所不用其極。

    “而她畏懼朕,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想頤養天年,她只能靠朕;其二,吳太後虎視眈眈,想如正宮一樣,陪侍先帝。”

    “這是孫太後絕不允許的。”

    “她是皇后,也是太后,必須和先帝死後同穴,才是。”

    “等朕掌權時,她就剩下後面兩個弱點了。”

    “她雖然還在意容顏,可韶華易老,無論如何在意都會老去的。”

    “即便今日,朕也要感嘆,大明朝,貫穿始終,最美的女人,就是她,無人出其右。”

    “朕拿捏她之處,主要是朱祁鎮,和與先帝同穴之權。”

    “所以,朕可以和她進行利益交換。”

    “最終她答應了。”

    朱見漭見老皇帝不願意細說,估計這裏面藏着不少陰謀詭計的算計。

    不過,他也想看看孫太後年輕時候的風采。

    “宣宗皇帝乃詩畫大家,卻畫不出她的神韻。”

    “襄王沉浸她的美貌,讓朕感覺噁心!”

    “朕父皇的女人,他也敢偷看?”

    “不管她對朕如何,先帝對朕是甚愛之,她是朕的嫡母,朕不允許任何人覬覦朕的嫡母!”

    “所以朕烹了襄王,再傳旨烹了襄王全家!”

    “誰給他的狗膽!”

    “先帝的兄弟中,朕該殺也都殺了!”

    朱祁鈺面露陰冷:“帝王,就意味着強大的佔有慾。”

    “孫太後唯一的優點,就是對先帝忠貞,如若不然,她的下場會更慘。”

    朱見漭聞言一震,如果他爹的女人被誰惦記,他也會感覺到噁心。

    朱祁鈺緩了口氣:

    “可是,民間的流言並沒有徹底消散。”

    “反而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一些。”

    “朕就知道,這流言源頭是從宮中出去的。”

    “只能是孫太後。”

    “當時正值過年,那是景泰九年的除夕,常德告訴朕,孫太後宮中藏有一個紅匣子,那匣子連常德都沒見過。”

    “常德說,第一次見到,她想看看,卻被她母后叱罵。”

    “所以她報告給朕,說那匣子裏,一定藏着巨大的祕密。“

    “朕當時就心動了。”

    “告訴常德,拿到紅匣子,朕就給薛廈侯爵,讓薛嫺滿朝挑夫婿,她的夫婿朕也給她挑個頂尖的。”

    “因爲這匣子,常德在宮中住了五年!”

    “沒有人知道,常德,嫁過一次人的公主,爲什麼會在宮中住了六年!”

    “而且,六年來,作威作福,連皇後、談妃、你母親等妃嬪都要聽她的。”

    “你兒時最討厭的就是常德姑姑。”

    朱見漭提起常德,到現在都打冷戰,他那姑姑是真打呀,哪個孩子她看不順眼,就揍一頓。

    她自己兒子捨不得打,但皇子都捱過她的毒打。

    她與郭登生的郭家兩個小郎君,個個在宮中是小霸王,年幼的皇子都得給這兩個小魔王讓路,彷彿他倆才是皇子。

    因爲常德入宮,皇子嚇得滿紫禁城逃。

    “所以朕一直寵着她。”

    這一刻,朱見漭才明白,常德姑姑是皇帝老子的密探!

    刺探孫太後的祕密,同時刺探勳貴的祕密。

    常德嫁給郭登後,就剩下一個任務,刺探整個勳貴的底細。

    可以說,常德公主,是整個大明朝權力最大的公主。

    因爲她在幫皇帝刺探整個勳貴。

    比老皇帝的女兒更得力。

    所以常德恩寵不衰。

    朱見漭以前也不明白,總認爲他爹偏愛姐姐,對常德千依百順,哪怕對後宮嬪妃也沒這麼好過。

    難怪他母親從來不提常德,而且對常德向來是逆來順受,哄着慣着常德,常德在宮中可謂是作威作福。

    甚至在他父親面前,也經常出言不遜。

    原來他母親也知道的!

    常德在宮外,是老皇帝重要的一步棋。

    “那常德姑姑薨逝後,您又這般對薛廈,未免落人口舌。”朱見漭道。

    “他犯了罪就該罰,何來口舌?朕是天下人的君父,不止是薛廈一個人的舅舅。”

    朱祁鈺冷笑:“何況,常德是朕親姐,她沒了,血脈斷了,榮寵自然就沒了,也怪薛廈自己沒本事,郭家兩個,怎麼榮寵不衰呢?”

    “那兩個在宮中,混世魔王,沒少欺負老三十他們,可長大後,個頂個的將才,是郭登教得好。”

    “他自己不爭氣,怪得誰去?”

    “再說了,他爹當年陰謀造反,若非是常德兒子,他早就該死了,多享受四十年富貴,還不知足?”

    “朕對常德,可謂是仁至義盡。”

    “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對姐姐好成這樣的。”

    “甚至民間還傳言朕戀姐,圈着姐姐在宮中,做無恥的勾當,真是蠢貨。”

    “朕知道這些風聲是誰放出去的。”

    “因爲她也察覺到了,常德一直在她身邊,是在刺探情報。”

    “那個紅匣子,是朕勢在必得的東西。”

    朱祁鈺冷哼:“她再怎麼藏,也藏不住的。”

    “要不朕怎麼說她老謀深算的。”

    “宮外的朝臣,都不知道她的算計,總認爲她僅是魅惑君王之輩,沒什麼心機,卻不知道她算計之深。”

    “若無這般心智,她如何在少年時,就哄得張太皇太后開心?一心要娶她做兒媳婦?”

    “當時張太皇太后還是太子妃呢。”

    “太宗皇帝尚在呢。”

    “連太宗皇帝都認可的人,她怎麼可能是個蠢貨呢!”

    “她和宣宗皇帝青梅竹馬,並且哄騙宣宗皇帝初嘗禁果,這樣一個女人,是簡單貨色?”

    “若非此事,也不會讓胡皇後成爲太孫正妃,一騎絕塵。”

    “那是永樂朝的後期呀。”

    “政治威壓程度,不啻於洪武朝晚期。”

    “而且,太子和漢王政治傾軋厲害,彼此鬥成一團。”

    “如此複雜的政局之下,她犯了錯事,還能獨善其身,你就知道她多厲害了。”

    朱祁鈺看向他:“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之前,宮中連個年輕女人都不讓你們見,哪個女人敢多看你們一眼,輕則趕出宮,重則杖斃。”

    朱見漭當然知道了,小時候他們都被嚴格教育的。

    那等事早就懂。

    後宮之中漂亮女人遍地都是,卻連一個敢看他們一眼的人都沒有,老三就因爲拉一個宮娥的手。

    老三被打得七天下不來牀,那宮娥被趕出宮去了。

    從那之後,皇子敢亂看宮娥,宮娥都敢揍他們。

    小時候根本不理解,皇宮爲什麼管這麼嚴。

    人家富家公子,八九歲就開始了。

    皇族非要等到十六周歲,在史書上找不出來。

    可長大後就懂了,那是爲了他們好。

    多少富家公子短壽,多少富家公子生不出孩子來。

    起碼朱祁鈺四十一個兒子,個個健康,個個有兒女,個個長壽,沒有弱智。

    “宣宗皇帝才十歲呀,所以宣宗皇帝英年早逝,也有這一層因素在內。”

    “而勾引他的,孫太後,卻安然無恙。”

    “這份政治手段誰比得上?”

    “連永樂皇帝都默許了,要知道永樂皇帝是最討厭仁宗皇帝的,尚且放過她,可想而知她的手段。”

    “胡皇後倒是中規中矩,的確因爲孫太後這次犯錯,而榮登正妃之位。”

    “可是,別忘了呀,祖父、父母終究要死的。”

    “未來掌控天下的是宣宗皇帝呀。”

    “以宣宗皇帝的能力,換一個皇后又有何難?”

    “所以,胡皇後明明無過錯,還是被廢掉了,她榮登後位,成爲宣德朝皇后。”

    “她的嫡子,自然就成了太子。”

    “正統朝,她成爲皇太后。”

    “被稱爲陛下!”

    沒錯,從張太皇太后之後,朝臣稱太后也是陛下!

    “到了景泰朝,連朕登基詔書,都是她擬定的,她自然還是太后了。”

    “即便土木堡之變,讓她方寸大亂。”

    “可她早已有所籌謀,那紅匣子裏的東西,就是用來制衡朕的最後一張底牌。”

    “最終她還是用上了!”

    “那紅匣子裏,藏着朕身世的祕密!”

    朱祁鈺道:“那是漢王臨幸吳太後的起居錄。”

    朱見漭腦袋轟的一聲,難道他不是宣宗皇帝的孫子?

    “好好去學學生裏!這點常識都不懂?”

    朱祁鈺道:“再說了,漢王是來京造反的,會帶着女人來嗎?他有幾十個妾室,就帶吳太後一個人?你也信!”

    “可、可您說那是證據!”

    “沒錯,是證據,是漢王身邊太監記錄的,可人名改過了,那改名手法太高明了,又時隔三十來年,很難鑑定出真僞,只要拿出來,朕百口莫辯。”

    “不過,只要能證明這張紙是假的,那麼其他證據自然也是假的。”

    “孫太後還有準備。”

    “朕出生時穩婆的證詞。”

    “說朕出生時間對不上,如何覈對起居錄,就能證明朕的身世了。”

    “都能證明,朕非先帝血脈。”

    “真是歹毒啊。”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可是,孫太後籌謀佈局的時候,已經是宣宗皇帝駕崩之後了,過去六年了,證詞和當時真相多多少少有一些出入。”

    “朕派人祕密尋找,找到了當初接生朕的老人,她說的和穩婆證詞有出入。”

    “當時,距離證詞時間又過去二十多年了,無論誰的真假,都無從考證。”

    “但朕不是在皇宮裏出生的,沒有經過嚴格的宮廷審覈,所以朕的出身是無法佐證的。”

    “縱然吳太後留下證據,能夠佐證朕的身份,但天下人不會信的。”

    “只要將紅匣子的證據散播出去,就是黃泥掉褲襠。”

    “哪怕朕能澄清,那又如何?”

    “朕總不能跟全天下百姓說一遍吧?他們會信嗎?”

    “這會給朕的威望造成巨大的打擊。”

    “所以,朕才會讓常德做密探,把紅匣子偷出來。”

    “朕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紅匣子。”

    “裏面則放進孫太後不貞的證據。”

    “她能僞造朕的身世,朕也能僞造她的證據。”

    “想來孫太後打開時,看見裏面的東西,表情會多麼精彩。”

    “可惜朕沒看到。”

    朱祁鈺笑了起來:“那個紅匣子,朕得到後,就毀掉了,常德確定沒有備份,因爲她將仁壽宮翻找了幾百遍,確定沒有了。”

    “這也是朕優寵常德的原因。”

    “她幫了朕的大忙啊。”

    “說來說去,這都是皇位鬧的。”

    “若朕只是藩王,孫太後手裏的證據,永遠不會見光的。”

    “朕身邊的密探,也永遠不會暴露。”

    “朕只是當個快活的藩王,管這些作甚。”

    “可朕意外登基。”

    “孫太後意外草擬詔書。”

    “本想等正統帝回來,將皇位還給他。”

    “朕是代!”

    “但朕沒有,是朕貪心皇位,不肯將它還給兄長。”

    “所以,才有了奪門之變。”

    “他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孫太後畏首畏尾,她要幫助兒子,但又要做好奪門之變失敗後的準備,所以她才在奪門之時隱忍不發。”

    “明明手握證據,卻要拿證據來威脅朕,讓朕給她安享晚年,讓她隨宣宗皇帝入葬。”

    “她沒想到,朕變了。”

    “朕變成不是她能拿捏的皇帝了。”

    “唉,都是皇位鬧的。”

    “一家人,鬧得分崩離析,彼此算計,互相殺戮,這就是皇族!就是利益!”

    “不過,朕確實沒殺她,也確實讓她安享晚年,也確實讓她隨葬先帝,與先帝同穴。”

    “她活了好久啊。”

    “絕世容顏老去,牙齒都掉光了,老得像是老樹皮一樣,醜陋不堪,她是爲正統帝熬着的。”

    “在這宮中,不過外表光鮮,別人看着她幸福。”

    “真正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

    “朕不見她,是爲她好。”

    “朕若天天去見她,她早就死了。”

    “可朕要讓她活着。”

    “讓她親眼看着,朕從被她欺壓的偷生子、代皇帝,變成了一個千古大帝!”

    “看着大明在朕的治理下,欣欣向榮,越發強大!”

    “看着她的兒子,她的命運,永遠攥在朕的手裏!他們都需要仰朕鼻息生活!”

    “看着朕,如何一步一步將她踩在腳下,踩進泥裏的!”

    “人生最不幸的事情,不是年少失怙,中年喪偶,老年失孤,而是明明很不幸的佔全了,卻要對所有人笑,裝成自己很幸福的樣子!”

    “這才是最殘忍的事情!”

    “孫太後,活得越久,被折磨得越慘。”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朕盯着!”

    “哪怕睡覺的時候,也有很多只眼睛盯着她。”

    “她永遠閉不上眼睛!”

    “哪怕她想死,朕也要治她,朕治療她,把她治療得痊癒,她想死都死不了!朕還順帶着獲得了至孝的美名,伴隨着她的痛苦!”

    “景泰三十年之前,天下人都用劉裕來比朕。”

    “朕對嫡母這般好,是天下人楷模。”

    “而這些話,朕會讓太監去她的宮裏讀,讓她臉上笑心裏哭。”

    “朕給她最好的生活!”

    “卻讓她彷彿在地獄裏飽受折磨!”

    “朕允她一切!”

    “卻讓她感覺自己是一頭驢,鼻子上掛着根胡蘿蔔,被朕驅趕着走!”

    “朕從來沒報復過她!”

    “可她,卻永遠活在折磨當中!還要對着天下人笑!”

    朱祁鈺臉上的笑容在擴大:“所以朕從不見她,朕讓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她畢竟是朕的嫡母啊。”

    “不管她對朕如何,她終究是先帝的髮妻。”

    “不管她對朕如何,她終究草擬了聖旨,讓朕繼位登基。”

    “不管她對朕如何,朕對她有始有終,對她孝順,給她晚年幸福,給她想要的一切。”

    “朕也因此,成爲了至孝的代表。”

    朱祁鈺笑容還在擴大:“可她痛苦的聲音,沒人聽到的。”

    “朕就讓她白天笑,晚上哭!”

    “朕就讓她痛苦,痛不欲生,卻想死都死不了!”

    “這就是朕對她的好!”

    朱見漭看着有些癲狂的父親,心中悲憫,能讓老皇帝彌留之際,仍舊惦記的仇人,可知年輕時受了多少苦。

    他沒受過這些苦,那是因爲有他爹遮風擋雨。

    如果換成自己,自己能忍受所有苦楚,慢慢磨練成千古一帝嗎?

    他自認爲做不到。

    他是那種老天追着餵飯吃的人,同樣也是內心敏感脆弱的人,越是英雄越敏感脆弱,如果現實這樣打擊他,恐怕他早已瘋掉了。

    可他爹,步步被打壓,一點點做到了千古一帝。

    而且在晚年,明明做到了極致,卻沒有開始昏庸無道,反而還在查缺補漏,願意聽從下面的聲音。

    這種心態,是一點點磨礪出來的,是從苦難當中走出來的,才會無比珍惜今天的甜。

    他吃過的苦,比自己吃的甜都多。

    所以,朱祁鈺才會無比珍惜今天擁有的一切。

    他才捨不得毀掉自己創造的一切。

    這才是朱祁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