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祭酒字數:4128更新時間:24/06/29 03:58:02
“道長!且慢動手。是我呀!”
這人剛被揪住,就大喊大叫,倒把李長安嚇了一跳。
道士低頭一瞅,不滿五尺的身材,頂着一張毛髮旺盛的醜臉。
“你認得我?”
這人急了,唯恐平白吃了拳頭,趕忙扯散衣衫。
衣襟下少見皮肉,多見毛絨絨的厚實黃毛。
李長安覺得熟悉,仔細回想,終於恍然。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在這餘杭還能撞見熟人,不,應該說熟鬼!
他正是曾於蛇陘茶棚作祟的黃毛鬼。
“天底下的衙門都是不願沾事兒的。前腳道長送我進了官府,後腳衙役就將我丟在了亂葬崗。當晚下雨,泡爛了壇口的黃符,我就早早重見天日啦!”
李長安奇道:“難得見着天日,爲何還敢在貧道跟前現身?”
“此一時彼一時麼。”
黃毛鬼笑嘻嘻正說着,突兀間,巷子外響起低沉的晚鐘。
他擡頭看天,夕陽照見巷子,把他一身黃毛染得金燦燦的,乍一瞧,像是話本裏跳出的孫悟空。但看仔細了,那張毛臉,不像猴,卻更似狗。
“唉,日頭又落下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
他問道士:
“敢問道長在何處下榻?”
“無處下榻。”
黃毛鬼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若道長不嫌簡陋,可否到小鬼暫住的地方將就一宿?”
活着的時候,野宿荒墳都是平常,死了又怎會挑三揀四呢?
李長安自無不可。
…………
鬼應該住在什麼地方?
野墳?破廟?廢宅?
黃尾,也就是黃毛鬼,上述哪兒也沒去,他領着李長安到了城內一處鬧騰的牛馬市。
當然,鬧騰是白天,眼下日頭將落,各家商鋪都趕在閉市之前打烊關門,街面上已少見行人。錢唐江上送來薄霧,朦朦朧朧,冷冷清清,有些活人退去、死人宜居的意思。
黃尾找到家正規的雞店,沒走正門,繞路後門進院。
院子頗大,左邊搭着個大草棚子,棚下立着排竹籠,蒼蠅成羣,臭烘烘一股子雞屎味兒。
右邊同樣搭着草棚,卻用土牆圍上,透過小窗子往裏瞧,裏頭沒有雞鴨,只有一棚摟着雞毛歇息的人。
李長安於是明白。
這裏不僅是一家雞店,也是一家雞毛店。
黃尾花了二十個大子兒,向店主人討了兩篾筐的雞毛,分了李長安一半,領着繼續往裏走。
“在掠剩鬼處見着道長,我還以爲自己花了眼。”
“怎的?不相信我也在餘杭?”
“那倒不是,只是萬萬想不到道長也做了鬼。”
“作鬼不稀奇,人都是會死的。倒是咱們兩隻鬼,不在陰間相見,卻在陽間重逢,反而稀奇得很。”
“照這麼說,還有更稀奇的呢?”
黃尾賣了個關子,走到院子最裏面的一間大草棚子。
挑開簾子進去。
棚子裏,從頭到尾少說二十來步深,腳對腳分兩排趟滿了人。裏頭無牀無椅,只有滿地雞毛,偏偏窗戶又少又小,光照昏沉,空氣渾濁悶熱,蒼蠅、蚊子和着鼾聲嗡鳴,腳丫、汗臭混着雞屎味齊香。
道士頓時夢迴春運時候趕火車的光景,車廂地板上拼圖似地疊滿了人,你要往上一跳,落下來時保管就沒了落腳的地兒。
黃尾熟練地踮起腳尖,連蹦帶跳竄進去,到了草棚子末尾,把此處的人挨個踩醒。
“都起來,瞧瞧,我把誰帶來啦?!”
被打攪的人們本還罵罵咧咧,可一見着李長安……
“道長?李道長?”
“嚇!還真是李神仙。”
“阿耶阿孃,道士叔叔又來捉我們了。”
李長安詫異發現,這幫吵吵鬧鬧的男女老少竟然都是當初茶棚裏的衆鬼。結伴做工的鄉下漢子、同行出遊的士子、兩個貨郎、逃難的一家四口,一個不少全在這兒。
…………
黃尾讓道士與衆鬼稍待,自個兒出了草棚子,不打一會兒,提着酒菜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小老頭。
沒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擺上。
酒是摻水的濁酒,在碗中似稀泥湯;菜好一些,滿滿一大盤雞零鴨碎,拿沸水草草燙過一遍,往外滲着血絲。
李長安沒啥食慾,且滿肚子疑問。
方纔他與衆鬼閒聊,得知當初和尚超度他們時,只覺融入一道溫暖的白光,意識也漸漸陷入混沌,可轉眼清醒後,發覺自個兒已經到了餘杭城外,作了一陣子孤魂野鬼,才被黃尾一個一個都找回來。
法嚴佛法精深,不應出此紕漏,所以李長安第一反應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斷了陰陽?”
小老頭姓喬,自言是黃尾的老相識,聽了李長安的話,“嗤嗤”笑得鬍子打顫。
“這位道爺講話好是風趣。邪物?我這本地老鬼是沒聽說的,但陰陽隔絕好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陰曹的。”
“幾百年?”道士不信,“陰陽斷絕,鬼魅豈不泛濫成災?”
小老頭笑着撿了塊雞脖子啃,旁邊黃尾接過話:
“道長可否聽過一句話?”
“什麼?”
黃尾沒有急着作答。
他推開牆上小窗。
窗外,餘杭城敲響了最後一聲晚鐘,天邊也墜下最後一絲殘照。
白晝已盡。
李長安手裏啃了半截的雞爪子忽的穿過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雞毛。店內不許點燈,但道士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縮回自個兒身上。
門口的位置屬於一個婦人,老而乾癟,鼾聲卻是滿院子最響的。而此時,她的鼾聲裏卻多了別的音調,扭頭細看,隨着鼾聲起落,她張開嘴不斷吞吐着三尺長舌。
東邊牆根下的漢子手腳太長,之前不得不縮成一團,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腦袋放在肚臍,騰出了空間,雙腿終於能舒展開來。
西邊躺着的住客生得肚皮渾圓,尤招蒼蠅喜愛,身邊蠅羣翔集,擾得周遭不勝其煩。如今,天光墜盡,顯出厲相。胸腹間豁開大口,肝腸脾胃隱隱可見。他便用雞毛將豁口塞嚴實,蠅羣尋不着腐腸爛肝,漸漸散去。
就連喬老頭,乾瘦的身體也突兀膨脹開,勒得衣裳幾要裂開,他解開腰帶,水腫得發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來。
這雞毛店草棚子裏住着的,原來全是鬼。
黃尾的聲音幽幽響起:
“餘杭城裏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裏。
皺着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餘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僕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餘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只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餘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餘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於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餘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餘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只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麼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着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衆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迴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餘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爲人。”
“十三家?”
“就是餘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裏綠油油發光。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猛地聽着這等咄咄怪事,李長安一時難免思緒混亂,下意思問了句:
“百兩?”
黃尾把問題推給了喬老頭。
“湊輪迴銀的事兒,還得看老喬頭,他可是擡腳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盡胡說!”
喬老頭丟下雞脖子忙忙擺手。
“我那點兒走街串巷收糞的營生能掙幾個錢?每個月要給糞頭抽成,還要買鬼籍,買符籙香燭,要吃,要穿,要住,逢年過節各方面還得打點孝敬,一年到頭落不到幾個子兒在自個兒兜裏。不然,我會住在這雞毛店裏?”
“老小子不老實,我可聽說了。”黃尾笑眯眯伸手比劃了個數字,“你至少攢了這個數!”
喬老頭一個哆嗦,猛地撲上去捂住黃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說實話,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攢攢。”
“還攢?!”黃尾抽回手,調笑道,“你莫不是要投進哪家高門大戶?”
沒了漏財之危,喬老頭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說笑了,似咱們這等無跟腳的小鬼,別說高門大戶,就是尋常富庶人家,也難輪得上。”
他端起碗“黃湯”,施施然道:
“可縱是貧寒之家,也有賢愚之分。”
“若是養不活,給丟進了河裏,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講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懶做、爛賭狂嫖的,恐怕會被牽連一輩子,活着當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圍沒人附和,只有黃尾笑眯眯舉碗。
“老哥哥說得極是。”
……
接下來的時間,大夥兒就着酒菜說着家長裏短。
衆鬼嘴裏的,多是爲鬼的艱辛。
在城裏打工做活,不僅要防着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來法師;還要防着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強凌弱、偷雞摸狗之輩。
到了李長安,他只好說起這段時間的往事。
衆人紛紛驚呼。
“那條大蛇死了麼?”
“不曉得,反正我死了。”
“大師死了麼?”
“活着,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夥兒唏噓中,李長安正想詢問有何適合自己的營生。誰料,黃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嚴大師慈悲爲懷,玄霄道長守義重諾。兩位高人都有恩於我等,我雖爲小鬼,法師有難,豈能坐視?!”
話裏說得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招致大夥兒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鏟把他鏟作兩截有恩?還是道士把他封進酒罈換錢有恩?
他是臉不紅心不跳掏出幾枚銅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頭,衆鬼也紛紛慷慨解囊,你幾角碎銀,我幾吊銅錢,最後加起來,也有好幾兩銀子。就數黃尾給的最少。
李長安算了算,這裏的錢加上自癩頭劉處“賺”來的,正好能買到便宜的人蔘。
道士沉默許久,長長吐氣。
“多謝。”
…………
故事有講完的時候,酒也有喝完的時候。
長夜漫漫,只剩睡覺。
夜到三更。
李長安忽然自入定中驚醒。
他警惕四顧。
草棚裏,各種臭氣依舊濃郁燻人,各種鼾聲、磨牙聲、囈語聲依舊似嗩吶、鈸鑼交響。
他又將小窗推開一絲縫隙。
外頭雲翳濃重,隱隱的“嘩嘩”聲響不知是哪裏送來的濤聲;遠處朦朧的燈火,是富貴人家在竟夜尋歡作樂。
李長安正懷疑自己是否神經緊繃過頭。
坊間突然犬吠大作。
籠子裏的雞鴨也開始撲騰亂叫。
就連雞毛店中的鼾聲也漸漸平息。
李長安回頭。
瞧見黑漆漆的棚子裏瞪起一雙雙綠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