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變亂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祭酒字數:5189更新時間:24/06/27 09:22:46
    當張易護着三娘子逃上岸時。

    回首畫舫。

    已是濃霧層積如山。

    長街上也有霧氣緩緩蔓延開來,裹着兩岸花燈,朦朦朧朧,煞是好看。

    這場景自然引來許多好事者駐足圍觀。

    可張易卻覺得他們很是古怪。

    初初上來湊熱鬧時,或是饒有興致,或是細語交談,或是踮腳伸頸,都一副好奇的模樣。

    可一旦入了霧中,卻又漸漸失了神采,慢慢變得木訥,只拖着步子到岸邊,望着霧山,神色恍惚,無言佇立。

    若非霧氣之外,熱鬧嘈雜依舊,張易差點以爲霧氣裏的是一羣冷冷聳立的鬼魂。

    身在“廬山”中的遊俠兒不會明白。

    怪異不是人,而是霧。

    這些濃霧並非尋常霧氣,它是幻境受創後的“應激反應”,換而言之,霧是瀟水滲出的血。

    而囚徒們不自覺間爲其所吸引,爲其所恍惚,也是出於本能地理所當然。

    張易沒有一探究竟的意思,他警惕着避開人羣。

    “三娘,還好麼?”

    懷中的美人沒有回答。

    她人雖上了岸,魂兒卻好似還留在那霧山裏,與周遭人一樣,渾渾噩噩。

    張易擔憂:“三娘……”

    話到半截,忽而一激靈。

    猛地抽刀回身。

    然而。

    刀鋒指處,卻是空空如也。

    只有風攪動霧氣,捲起的旋流。

    錯覺?

    不。

    不是錯覺。

    身在霧中的張易瞧不清楚,遠在山外的李長安卻看得真切。

    那霧中捲起的並非單純的晚風,而是一個披着華麗而誇張的鎧甲、濃妝重彩的武士,正是褪去了衙役僞裝的、被幻蝶所操縱的猖將。

    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所有人都對其視而不見。

    而若是再放開視野,便能瞧見霧氣中有無數攪動的氣旋,那是一個又一個妖蟲與猖兵從黑暗中,往畫舫飛掠而去。

    “酒神,勞煩催下虞眉,撤了吧。”

    山中,李長安長嘆了一口氣。

    事態幾經折轉,幻蝶始終不曾現身。

    回望月下的水月觀,依舊皎然寧靜、不見黑斑,這意味着幻蝶依舊龜縮在觀裏,半步不曾挪動。

    道士把自個兒長長了些的頭髮,撓成了一團雞窩。

    自己果然不是耍弄計策的主兒。

    這沒法子的法子終究失敗了。

    …………

    如若說,此時的畫舫宴廳是一方池塘,那麼,虞眉便是一尾靈動而豔麗的紅鯉。

    在如水瀰漫的濃霧中追逐着她的餌食——巡檢與行首,或說齧鐵與鬼車。

    俞梅的性子是既任性又滿肚子的惡趣味。

    那鬼車好歹是一方大妖,在楚地也曾作爲神靈被祭祀,在瀟水卻“扮演”了一個鼠輩。

    生得肥頭大耳,眼仁細小,還留着兩撇鼠須,使人一眼瞧見,便能不由生出讚歎,好一隻“奸商”。

    人如其貌。

    那寒光凜凜的劍刃逼至眼前,他竟也只顧着兩股戰戰,胯下黃流如柱,捏着嗓子“吱吱”亂叫而已。

    眼看就要和縣太爺一般,落個一劍穿喉的下場。

    忽的。

    一面黑羽巨翼突兀自霧裏出現,牢牢護在了他的身前。

    任虞眉身影遊動,劍光盤旋,它自巍然不動,根根翎羽彷彿鐵鑄,劍刃掃過,只徒勞激起點點火星於霧中明滅。

    反待虞眉攻勢稍頹。

    巨翼猛然一振。

    逼退了虞眉,也清開了霧氣,顯出本尊。

    那是個背生雙翅,披甲執刃的獰惡大漢,鼻子長曲如鉤,麪皮通紅如火中炭,頭上還系着一頂怪異的小帽子。

    這是只鴉天狗,一種出自國倭的妖怪,也不知怎麼倒黴催的落在了俞真人的手上,被施了禁制,成了座下驅使的猖將。

    如今成了蟲子手下爪牙,看它兇焰高織,想來新主子大方,讓其飽食了不少血肉,全不似在於枚手下時,那餓得半死不活的模樣。

    虞眉正要再度上前。

    “事敗矣,速退。”

    酒神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虞眉身形稍稍一頓,接着卻以更兇猛地姿態撲了上去,任酒神再三呼喚也拉不回去,彷彿那提醒聲只是在耳邊放屁。

    酒神不以爲忤。

    他是理解虞眉的,明白這一退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一切的努力都付諸流水,意味着再無法挽回,意味着將幻境拱手讓於了幻蝶。

    虞眉固然不甘心,他又何曾甘心呢?

    可是……

    “小槐精莫再耍倔,再不走就走脫不了了,你想把自個兒也送給幻蝶,助它掌控幻境麼?”

    鬼面下。

    虞眉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可她終究明白,酒神所言不虛。

    發泄式地將鴉天狗翅上翎羽砍得狼藉不堪,退回了宴廳中央,沉默着環視周遭。

    前方,鴉天狗依舊只是護着行首與巡檢,並不追上來搏殺。

    周遭,已經悄然趕來了不少妖魔,都只是散開將宴廳圍住。

    上方,不知何時覆上了一層厚厚的蛛網,一隻人面蛛倒扣在屋頂,蓄勢待發。

    而腳下的甲板下也隱隱有動靜傳來。

    這圍而不攻的姿態,顯然是等着口袋再紮緊實些,然後將她生擒活捉。

    已經沒辦法再拖下去了。

    於是虞眉掐訣道:

    “敕。”

    ……

    宴廳這灘泥池裏,並非只有誘餌、獵物與獵手。

    實際上,那些個賓客、護衛、優伶、婢女、小廝雖然逃竄了不少,但仍有手腳慢的被趕來的妖怪堵在了廳裏。

    其中便有個小姑娘,身着綵衣,是方纔表演戴杆雜耍中的一個,不知怎麼的落在了宴廳裏,混亂中驚慌失措,竟一頭躥向了大門。

    大門處早守着一個獨角巨人,跨坐在門口,約麼有丈餘高,身上的肥肉層層披疊下來,宛如一座肉山將大門封得嚴實。

    眼瞧小姑娘過來,巨掌毫不客氣稍顯遲緩地拂了過去。

    也在此時。

    “敕。”

    那小姑娘猛地打了個抖擻,忽而躥起,以一種遠超常人的敏捷躍到了巨人手臂之上,而後手腳並用,飛速地沿着手臂攀爬上去。

    眨眼,就要撲到巨人臉上。

    “啪!”

    只見,巨人另一只手後發先至,迅如雷霆,一把將“小姑娘”攥在了手裏,先前的遲緩笨拙原來全是僞裝。

    肥臉上擠出貌似癡愚的憨笑。

    就聽得“咯吱咯吱”的骨骼碎裂聲響,“小姑娘”頓生痛得“嘰嘰”慘嚎,同時渾身迅速長出短毛,轉眼就成了個猿猴模樣。

    巨人嘴裏發出“嚯嚯”的低笑,便要擰掉“小姑娘”的腦袋。

    卻沒注意到,一個同樣高大肥碩的身影已然悄無聲息貼在了它的背後,突然間伸出臂膀,將巨人死死扣住。

    又聽得幾聲尖嘯。

    幾個同樣露出猴相的矮小身影突兀躥了出來,攀上巨人的頭顱,各自將嘴對着巨人的眼耳口鼻。

    而後。

    齊齊一嘬。

    吸~

    頓見有股股白氣自巨人孔竅滾滾而出,吸入那幾隻猿妖口中。

    不過幾個呼吸。

    那肉山般的身子便轟然倒塌,沒了聲息。

    而原本即將紮緊的口袋也破開了一個口子。

    虞眉早已趁機化作一道紅光,飛掠出門。

    這可叫蟲崽子們亡魂大冒,趕緊舍了畫舫拼命追去,就連那只鴉天狗,猶豫了稍許,也舍了兩隻大妖,撲騰翅膀參與追擊。

    可還沒飛出大門。

    紅光卻突兀折轉回來,其勢比先前纏鬥時何止迅捷百倍,這鴉天狗也是兇惡,眼見躲閃不開,竟乾脆迎面合攏雙翅,要將虞眉鎖在懷中,給其他妖怪爭取時間。

    可惜。

    當它雙翼合攏,懷中的虞眉卻如夢幻泡影,一觸即滅,只剩張紫黑神符緩緩飄入懷中。

    而後。

    “轟!”

    陰雷震響,霧氣翻涌。

    旋即。

    有一席紅影飛出,直奔行首而去。

    於是乎。

    那行首又開始“吱吱”亂叫起來,不過這次好些,至少叫喚時還想起喊“饒命”。

    可虞眉哪兒有時間跟他廢話。

    當下劍光一閃。

    驚叫聲戛然而止。

    但見小半邊頭蓋骨打着旋兒飛上天去,仿若打翻了海碗,肆意翻灑着紅白相間的“豆腐腦”。

    虞眉動作不停。

    旋身一記側踢。

    “砰。”

    “嗾!”

    那碗頭蓋骨頓如離弦之箭,向瀟水最後一個大妖——巡檢飆射而去。

    巡檢的角色好歹是軍伍出身,雖說被捲入妖女與妖怪之間爭鬥走脫不得,被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但在這要命的一刻,他還是及時豎起一張矮桌護在了身前。

    可惜。

    下一刻。

    他連人帶桌一併飛了出去。

    重重砸進牆角。

    “咔嚓”聲裏,矮桌變作碎片片片散落,那片還沾着腦漿、粘着皮發的頭蓋骨正嵌在他的胸口,他自個兒則癱着身子歪着頭,眼看沒了聲息。

    虞眉已然踏過他的頭頂,躍出了畫舫。

    ——

    巫山猱。

    猿猴之屬,聚羣而居。

    三峽一帶常見。

    擅奔走飛掠,能擬人聲,誘使過往行人,吸取精氣。族羣中必尊一猿母,力大無窮,能生裂虎豹。

    肉腥臊,食之不啞。

    ——

    虞眉既走,妖魔們也隨之離開了。

    畫舫宴廳一時間似乎安靜了下來,只餘霧氣如水瀰漫,淹過胸口。

    劫後餘生的人們膽戰心驚瞧着鴉天狗與獨角巨人的屍體,而後戰戰兢兢聚在一起抱頭痛哭。

    幾個作侍衛打扮的在霧中摸索。

    縣令死了。

    行首被消掉了半個腦袋。

    巡檢……

    “姜巡檢還活着。”

    他們七手八腳把巡檢攙扶起來,解開衣襟,原來那巡檢怕死之極,連赴個宴都在外袍下,穿了一件內甲。

    頭蓋骨把甲片砸得變形,才嵌在胸口。

    他們費力把內甲扒下,巡檢驀地睜開了雙眼。

    侍衛們驚喜呼喚了幾聲,巡檢卻瞪直眼珠子,一言不發,反倒是身子越來越冰涼,越來越僵硬。

    他們趕緊把巡檢架起來,要送去就醫。

    可到了門口。

    心頓時墜入冰水。

    大門被一層厚實的蛛網封住,連刀子也切割不動。

    接着又發現,非但大門,連窗戶都被蛛網給封住。

    人們於是聚在門口,想方設法要弄開蛛網。

    可是。

    誰也不曾發現,霧氣中悄然立起幾個瘦小的身影。

    “啊!”

    不知誰人發出第一聲慘叫。

    人們接二連三被撲倒在地,剩下的人自是在驚恐中一鬨而散。

    巡檢再無人攙扶,如塊沉沉的鐵木,“哐當”一聲,直挺挺墜入霧中。

    很快。

    所有的慘叫、驚呼都平息不聞,濃霧裏模糊有細微的嘬吸聲。

    一個身影突兀自霧中立起。

    它身形瘦小若少女,身着豔麗綵衣,卻長了張毛猴臉,行走間也頗爲怪異,彷彿半個身子都沒有骨頭。

    它蹣跚着到了巡檢跟前,意外發現了這條漏網之魚,眼中立時露出喜色,迫不及待俯身對着巡檢的嘴吻下。

    然後……

    巡檢的眼珠顫了顫。

    它猛地拍打起地板,似在極力掙扎,可它的嘴似乎焊在了巡檢的嘴上,怎麼也掙脫不開。

    “嗚咽”聲裏。

    它的腹部迅速鼓脹,像是接着水龍頭的氣球,越來越鼓,越來越大。

    終於。

    砰!

    …………

    霧氣瀰漫,已然淹沒了大半條街市。

    居高下望。

    長街好似條煙波浩渺的河流,一應花燈、行人、彩旗、商鋪都在霧中朦朦,似水波下隱隱荇藻交錯。

    俄爾。

    一尾“紅鯉”躍出“水面”,身姿輕盈得彷彿一蓬煙霞,嫋嫋直上青空。

    隱隱要攀上雲中月,身姿又突兀一折。

    乳燕投林般。

    墜入了夜市外,那好似綿延無盡又寂靜空蕩的屋宇、瓦檐、小巷與街道當中。

    正是自畫舫中脫身的虞眉。

    儘管經歷了一番兇險搏殺,但她身上半點皮外傷沒有,只是有些消耗過度的疲憊。

    她本就是幻境的樞紐之一,又算得上得過俞真人的精氣傳承,取回記憶後,對瀟水的一切,包括妖怪、猖兵們的來歷、弱點都了然於胸,更兼有心算無心,全身而退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麼。

    要說完全逃脫,還是爲時尚早。

    她回首望去。

    黑暗空寂的街巷中,又無數怪異的身影追襲而來。

    ……

    “這些蟲崽子咬得還真緊。”

    城外。

    李長安將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拍了拍身上的碎葉子,走出了藏身地。

    “勞煩告知虞眉,儘量把妖怪往我這邊引吧。”

    既然計劃已經失敗,那也沒有再隱藏身份的必要了,不若趁着最後的機會殺它一批妖魔,也免得空手而還。

    正要提劍下山。

    咦?

    他腳步突兀一頓。

    夜市那頭嘈雜聲沸,似乎出了什麼新的變亂。

    可惜酒神的注視已經隨着虞眉一併離開,身在山中遠眺,只能看到霧氣翻騰,隱隱聽到人的哭叫呼喚,難見霧中詳情?

    沒待細思。

    道士臉色一變。

    扭頭就撲回了藏身地,飛快把自個兒埋進一堆落葉裏,同時啓動了斂息的法陣。

    旋即。

    在山林上方,在青近乎紫的夜空下。

    但見旌旗招展、人喧馬嘶,大隊兵馬浩浩蕩蕩御空而過,甲冑鮮明、衣袍豔麗,猛見着,直以爲是天兵天將下臨凡塵。

    可若能細看,那色彩豔麗的裝扮下隱隱見着的鱗爪尖牙卻露出了它們的跟腳——妖魔鬼怪而已。

    俱是被幻蝶幼蟲寄生的妖魔以及被控制的猖兵猖將。

    李長安一動不動,連忙讓酒神通知虞眉,別管其他,趕緊跑路。

    小小的水月觀到底藏了多少人馬?

    還好沒貿然闖進去。

    李長安慶幸之餘,有些疑惑揮之不去。

    這些兵馬大抵是幻蝶最後的本錢了,先前按兵不動,如今又突然遣出?爲了獵捕虞眉?

    道士直覺不當如此。

    沒由來的。

    他想起夜市突兀而起的變亂。

    那霧氣下。

    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