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邸店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祭酒字數:4316更新時間:24/06/27 09:22:46
    對於眼前難解的局面,李長安頭腦裏有一個模糊的念頭,但這個念頭要成爲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還需得深入妖叢,詳知事態。

    所以,他接下來的第一步,便是再入瀟水幻境——這個隨時都可能噴發的火山。

    …………

    幻境。

    俞家邸店。

    風雨時疏時密。

    院子中央,槐樹的枝葉都稀疏了許多。

    周邊的藤蘿反倒開得極盛,花色濃郁得好似熟過頭掉在地上的果子,紫得似要滴膿,似要溶化,似要腐爛,被雨水一衝,整個院子都塞滿了膩人的濃香。

    “嚏。”

    店家揉了把鼻子,把搬來的座凳在廊道挨個擺順,又扯了條抹布——近來雨多天潮,座椅板凳老長黴斑——他做得細緻,連背面木縫裏的污垢都要清理乾淨。

    但也沒做多久。

    “嗚~”

    城中四處突然響起一種怪異的號角聲。

    那號聲既細密又撓耳,掃過四空,把飄斜的雨絲都拉扯得斷斷續續。

    店家在號聲中突兀僵住。

    好半響。

    才一個激靈醒來。

    彷彿得了什麼指令。

    快步跑向大門,抄起了門旁的頂門棍。

    天還沒黑,竟就要關門歇業。

    可門沒來得及合上。

    一隻小牛皮的靴子就搶先邁進了門檻,緊接着,一個高大身影夾着一身水汽擠進了院子。

    來者放下一個大竹箱,解下蓑衣與斗笠,背對着店家,露出一對明晃晃的大耳環,自顧自拍打着身上的泥水。

    店家瞧他身材長大,不敢硬攔:“這位客人,實在對不住,小店歇業了。”

    “開店還有把生意往外推的?”

    來人聲音清越,想來年歲不大,可轉過臉來,卻露出一嘴大鬍子。

    棕黃而捲曲。

    細一看,高目深鼻。

    這時節,來瀟水的外地人還能爲啥?

    買酒唄。

    這人八成是個胡商。

    店家的腰桿頓時挺直許多。

    “沒法子,這是衙門的規定,近來宵禁得嚴,夜裏一概不許出入,各家旅店商鋪都得提早關門。再說了,小店已經客滿,客人就是想住,也沒房間啦。”

    說完,店家作了個揖,把大門推開。

    “我看客人還是趁着天色不算太晚,趕緊去別家……”

    話沒說完,一個明晃晃的銀裸子就塞到了眼前。

    店家不動聲色把大門拉上,腰桿一塌。

    跟變臉兒也似的。

    “原來是貴客臨門!裏面請。”

    胡商笑吟吟:“又有房間啦。”

    “似您這種貴客,什麼時候都得有客間。”

    店家陪着笑,伸手去幫胡商拎行李,但胡商卻一把將竹箱提在了自個兒手裏,店家頗有眼力見兒,一點兒不漏尷尬,扭頭去抓起了一邊的斗笠與蓑衣,面不改色,領着胡商往廊道裏去。

    廊道上擺滿了矮桌胡凳,不好下腳,那胡商不由奇道:

    “這是個什麼陣仗?”

    店家在前引路:“客人既然來了瀟水城,想必知道過幾日就是酒神祭,五湖四海來的朋友多,我這小店裏也沾光,住滿了來買酒的豪客。偏偏這幾日官府宵禁得嚴,不許夜裏出入,我怕客人們夜裏無聊,就約了幾個姐兒在廊下唱曲兒解悶。”

    “今兒上臺的金鈴兒可是有名堂的能說會唱,客人真是趕巧,有耳福啦。”

    胡商對店家口裏人美歌甜的金鈴兒不置與否,反倒對宵禁更感興趣。

    “宵禁?這太平盛世?爲何?兇犯?亂匪?還是說……”

    胡商頓了頓,慢悠悠吞出一個詞兒。

    “妖怪。”

    店家一下子立住了腳。

    雙眼霎時變得空洞,脖頸似在無意識的擺動。

    空氣似乎變得沉重,兩人都沒有言語,四周安靜得古怪,除了“淅淅”的風雨,這家住滿客人的邸店,竟在沒有其他的聲音。

    許久。

    直到胡商默默探向竹箱。

    店家才倏忽“活”了回來。

    “咱就一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兒知道衙門的事?您呀還是先與我來後院入住吧。”

    “後院?”

    沒想,這下輪到胡商站住不走了。

    他板起臉,眉毛連着鬍子皺巴巴壓下來。

    “我可聽說這店子後院裏安着驢馬棚。怎麼的?貴客還得挨着畜生睡?”

    看在銀子的份上,店家趕緊解釋:

    “客人說笑了,隔着好幾堵牆了,怎麼能叫挨着?再說了,就算挨着,也是挨着我睡啊,今兒我住驢馬棚。”

    “什麼個意思?”

    “這不客滿嘛,您住那間,是我自個兒騰出來的。”

    “別,這多委屈呀。”

    “不委屈,來咱瀟水的客人,走船的多,騎馬驢的少,我家這驢馬棚空大半個月了,乾淨着呢。”

    店家極力勸解,可胡商還是不依。

    “還是免了吧,哪有住店把主人家攆去睡草棚的。”

    胡商四下打量,最後把目光落在了一間闔鎖嚴實的客房上。

    “我就住這間吧。”

    店家吃了一驚,面露難色。“這間……”

    “有人住?”

    胡商又塞過來個銀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樂意把房間讓給我。”

    店家遲疑着接過銀子,翻來覆去在手裏攥了幾把,最後竟是推了回來。

    臉上擠着笑,卻比哭還難看。

    “不瞞客人,那房其實沒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響,“不乾淨。”

    “不乾淨?”

    瞧着對方沒明白過來,店家一跺腳,湊過來,聲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過後卻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動靜大、聲音吵、汗味兒重,我呀就愛跟鬼睡一屋。”

    …………

    夾着雨絲的過堂風驅走室內沉悶。

    店家把房間灑掃一遍,轉頭瞧見胡商還在打量牆壁。

    那牆上,或大如銅錢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點樣污跡爬滿了牆面,密密麻麻簇擁着,一眼望去,一如無數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滿牆面的蟲洞,使人不寒而慄。

    “近來雨水多,天氣潮溼,四處多生有黴斑,這間屋子許久無人入住,黴斑難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實在住不慣,不妨換間房?”

    店家依舊孜孜不倦地試圖讓自個兒住驢棚,但見胡商沒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識趣告退。

    才掩上門。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牆上抹了一把。

    理所當然,手上便沾滿了黑色的黴污。

    他再輕輕一捻。

    那些黴污竟忽而褪色,騰起絲絲縷縷的黑氣飄回了牆面,又匯成幾點黴斑。

    “沒想怨氣深積如此。”

    室內響起一聲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緊閉,未曾開口,而房間裏也不見有第二個人。

    要是旁人聽着,恐怕會立即聯想起店家嘴裏神神叨叨的話語——房中有鬼!

    可胡商卻半點不見驚惶,反而迴應道:

    “這一路看過來,四處都是這類被怨氣侵蝕的現象,非但物件上有,連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過被幻境所惑,妖怪們視而不見罷了。”

    虛空裏的聲音再度感慨。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點頭:“這麼大規模的怨氣侵蝕,想來是幾十年間,妖怪們潛意識裏的怨恨日積月累攢下來的,以前被幻境掩蓋住了而已。就算沒我那一道風火雷,這股子怨恨也遲早會把幻境沖垮,要是再有個什麼秉怨氣而生的妖怪,那樂子可就大發了。”

    這話委實輕佻,但虛空中的聲音顯然也不正經,竟哈哈大笑:

    “無妨,無妨,但凡憂愁怨懟皆可以酒消之,本神無一所有,唯有美酒萬千!儘可傾江倒海,消這滿城愁怨。”

    對話到這兒,大夥也該聽出來了。

    虛空中的聲音正是酒神。

    當然。

    不是他親身潛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動範圍僅在神像方圓幾步之間,這只不過是種傳音的手段,按他的說法,幻境是他親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給李長安一點參詳。

    而胡商當然就是李長安了。

    雷火之後,幻境裏的時間線已然循環重置。

    裏頭的人物,似邸店老板、阿梅、馮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卻了他的存在。

    但於枚和百幻蝶肯定是把他記在骨子裏的,要是不慎被兩方發現,這倆一定會一邊驚訝於道士生命力之頑強,一邊調來猖兵或妖怪讓他死個徹徹底底。

    爲小命計,道士這次潛入,一定得隱祕行事、改頭換面。

    而巧的是,俞真人創造幻境時,隨性得很,塞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物件,譬如擅長易容術的江洋大盜什麼的。

    所以李長安才能以這副模樣在城內四躥,但一路看過來,情形卻讓人詫異。

    不是幻境的狀況太壞,而是太好。

    按原本的估計,幻境就算成了羣妖相噬的地獄也不足爲奇,但現實的狀況是:除了一點“黴斑”,幻境依舊有序運行着,妖怪們仍然一邊爲幻境貢獻精氣,一邊“無私”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不管眼下幻境爲誰所控制,它對幻境的掌控一定比咱們預想中強得多。”李長安笑了笑,“這樣也好,至少不必擔心幻境突然解體,幾萬頭妖怪到處流竄吃人。”

    話聲方落。

    “哐。”

    那是櫃上一個陶壺突兀墜落,摔成碎片。

    又有桌子上的燭臺被一隻無形的手舉起,砸了過來。

    李長安才側身躲開,又有冷風在屋內低旋,風聲裏夾着模糊而怨毒的囈語呢喃。

    道士沒有理會這些怪像,隨口和酒神攀談着,走到了牀邊,俯身就從牀底拖出了一個大箱子。

    打開來。

    祖師牌匾、雷神像、月盞還有黃紙、硃砂等零碎物件都在裏面。

    沒錯。

    這間房就是李長安上次住的那一間,他這次來,主要就爲試一試能否取回落下的東西。

    結果喜人,東西一樣不少。

    李長安鬆了口氣,旋即笑道:“還算乖覺。”

    “畢竟是開過光的天庭正神的牌匾圖畫,藤妖和幻蝶心眼多,又有些見識,這關頭,哪裏敢隨意處置?放些小把戲,弄個鬼屋藏起來,免得被其他妖怪撞見,倒也是個應急的聰明法子。”

    酒神應和一句,話鋒一轉。

    “局面雖看來平緩,實則依舊危機重重,行事還是要小心一些。”

    李長安知道他說的是自個兒剛纔出言刺激店家,讓他險些妖變的事兒。畢竟一兩個妖怪沒啥威脅,但若惹來於枚或幻蝶的注意,那境地可就危險了。

    道士點頭:

    “我自省得。”

    他把東西收拾進竹箱裏,邸店還是顯眼了些,要另尋個隱祕地兒,也好再請下一道風火雷。

    可收拾完,正要翻窗跑路。

    卻詫異瞧見,不知何時,窗外已然暴雨如注,仿若一道水牆將窗戶封死,可如此大的雨,耳邊聽到的卻仍是細雨的淅瀝聲。

    眼中見到的與耳朵聽到的,可謂天差地別。

    道士心裏咯噔一下。

    不會這麼倒黴吧?!

    剛道了聲晦氣,門外就傳進店家的聲音。

    “晚宴開場了,席位已經爲您準備好了。”

    “小心!”

    酒神提醒。

    “曉得。”

    李長安推門而出。

    霎時間。

    一股子濃重的妖氣便竄入鼻端。

    果然。

    從先前對店家的試探結果看,幻境雖明面上依舊運轉有序,實則妖怪們隨時都處在覺醒的邊緣,只要一個足夠的刺激,管他是老實的工人、精明的商販、跋扈的無賴還是羞怯的少女,都會撕下外皮,變作那餓得發狂的妖怪!

    道士目光投向四周,院子外,白茫茫天水相接,大雨如牆將邸店重重封鎖,可院子裏,卻仍舊是斜風徐徐、細雨微微。

    如此異常,正是妖魔覺醒作祟之像。

    情況未明,道士不能胡亂出手,他循着店家指引,在自個兒的席位坐下。

    冷眼瞧着,原本死寂的邸店,無人的廊道,被雨後蘑菇一樣接連冒出的住客塞滿。

    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而正對大門的廊下,一個妝容素淨的美人,唱詞婉轉。

    “兩情稠如蜜,願奉心與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