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律

    滴、滴……

    輕微的儀器蜂鳴聲，一點點喚醒着楊洺沉睡的意識。

    他慢慢睜開雙眼，入目是投影模擬出的星空，視線邊緣是有些陌生的環境。

    楊洺迅速清醒，立刻坐了起來。

    屏風後的侍女迅速打開了地燈。

    “您醒了？”

    侍女在屏風後溫柔地稟告着：

    “殿下去參加商務會議了，現在已經接近中午。您需要補充些水分和營養嗎？”

    “給我一杯溫水就好，”楊洺靠回沙發中，屏風後的侍女立刻開始走動。

    楊洺目光環視一週，將手錶擺在眼前，輕輕點了幾下，上面彈出了一條條消息。

    溫莎小姐的問候。

    三皇子一方針對昨晚清洗黑幫事件的反應。

    還有比較關鍵的一條……

    ‘老闆，哈頓叔叔乘坐的星航已經躍遷。’

    楊洺嘴角露出淡定的微笑，繼續瀏覽信息簡報。

    《小律日報》。

    看完三皇子一方作出的應對——實際上，對方只能投鼠忌器，除了尋找有沒有類似的露臉機會，沒有任何有用的策略。

    反而是，三皇子似乎決定今天跟新聯邦的特工直接接觸，這讓楊洺略有些在意。

    信息框中跳出了律的頭像。

    律：‘三皇子已經開始慌了。倒是大皇子一直很沉穩，並沒有對二皇子表現出敵意。’

    楊洺思考了一會兒，喃喃道：“毒蛇通常會靜默行進。”

    律：‘老闆，早上我察覺到了一點異樣，我懷疑新聯邦特工團隊已盯上了我們。如果對方遊離於覆蓋這顆星球的網絡之外，我就無法捕捉到對方交流的信號。需要將我的算力資源調撥出來，全力搜查他們的蹤跡嗎？’

    楊洺手指快速敲打投影屏：‘允許調撥算力，只要他們在活動，肯定能留下蛛絲馬跡。’

    律：‘好的老闆。’

    屏風後的侍女送來了溫水，楊洺收起投影屏，起身伸了個懶腰。

    又是要去皇宮打卡的一天。

    前方有侍女匆匆跑來。

    “楊洺先生！”

    “嗯？”楊洺端着水杯投去了問詢的目光。

    侍女豐滿的胸口輕輕起伏，長裙裙襬上的吊墜也在來回抖動，急忙道：

    “陛下召見您！因爲您今天沒去皇宮中正常值班，內務大臣的電話打到了二殿下那裏，二殿下說您在執行任務，現在讓您馬上趕回去。”

    楊洺將溫水灌入口中，立刻跑向電梯。

    “楊洺先生！您的外套！”

    “扔給我，算了，我過來拿。”

    楊洺故意作出急匆匆的模樣，衣冠不整地衝入電梯，在幾名壯漢保鏢的護送下，抵達下方的停車場，鑽入了律全天監控的懸浮車‘怪獸’。

    等楊洺一腳電門衝出去，駕駛位的他滿是笑意，哪裏還有什麼急色。

    智械老皇帝的召見終於來了。

    “律，幫我約溫莎小姐晚上見面，根據她的喜好，定一家環境好點的餐廳。”

    “好的老闆。”

    “我們要跟這位老皇帝聊什麼？”

    楊洺目中閃爍着少許微光：“上次聊了自由，這次聊聊傀儡怎麼樣？”

    “哇哦，老闆你好像沒安好心，”律輕笑了聲，“我喜歡這個話題。”

    ……

    楊洺抵達皇帝的寢宮時，已經是皇帝發出命令的一個小時後。

    在場的侍女都不由爲這個英俊的軍官捏了把汗。

    皇帝斜躺在王座上，雙眼似乎有些渾濁，表情也略帶不滿，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可真是個大忙人，大尉。”

    兩排侍女低頭站在一旁，表情十分凝重。

    她們想着，如果楊洺現在立刻跪下賠罪，或許能免去部分罪責。

    怎料……

    “沒辦法，您的帝國，需要我幹活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你是在說我的臣子和將軍都是酒囊飯袋？”

    “差不多，”楊洺淡然道，“這裏還是有很多人才的，雖然大部分的位置都被那些阿諛奉承的貴族所佔據。”

    “哦，哈哈哈哈。”

    老皇帝忍不住笑出聲，慢慢坐直身體。

    聽到皇帝陛下發出這種笑聲，周圍的侍女們終於鬆了口氣。

    楊洺也是暗自捏了把汗。

    這些話，出自他左耳洞中藏着的耳機，是律給他準備的臺詞。

    楊洺說出來時，還真怕老皇帝一聲令下把他給斃了。

    現在來看……

    律已經把老皇帝智械的思維邏輯體系，解析地差不多了。

    老皇帝站起身，拖地的長袍下露出了一雙帶着皺痕的大腳，漫步從王座上走了下來。

    “你真有趣，怪不得艾德旺能被你說服，從頹廢的狀態迴轉過來。”

    楊洺含笑點頭，輕聲道：“陛下，您今天喊我過來，是有命令發佈嗎？”

    “只是閒聊一下，”老皇帝負手踩在像是鋪滿了星辰的清涼地板上，注視着楊洺的軍靴，“你知道的，我很少出門，總歸會有些無聊。”

    楊洺笑道：“那我就放鬆一些，把您當做艾德旺的父親吧。”

    “這很好，”老皇帝嘖了聲。

    他凝視着楊洺，總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正中他的心坎。

    ‘這應該是性格上的合拍，’該智械如此分析着。

    “來這邊，”皇帝招呼着，“伱最好把你的鞋脫掉，上面沾染了灰塵和細菌，大氣中的微生物，總是比我們這些多細胞聚集起來的生命體更加頑強。”

    這口吻……

    一旁有侍女向前要爲楊洺脫鞋，卻被楊洺的手勢拒絕。

    楊洺笑着蹲下，脫下自己的鞋襪，緩聲說着：“因爲簡單所以單純，越複雜的生命體往往越脆弱。”

    “你瞭解生物學？”

    “一點，”楊洺主動把握話題，“幹我以前那行，各類學科的知識都要涉及一點。”

    “哦，來這邊，”老皇帝招呼着楊洺，帶着他朝一旁那陳列着各類重金屬收藏品的偏殿走去，“今天你有充足的時間，跟我好好講講你冒險的故事，那聽起來很有趣。”

    楊洺笑道：“這會有賞金的對嗎？”

    “哈哈，當然，”老皇帝精神高漲地說着，“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讓人白白幹活。”

    楊洺含笑應着，按律的提示，拿出了自己準備多時的故事藍本，開始描繪宇宙航行的壯闊與人類本身的渺小。

    這老皇帝聽的津津有味，目中時不時流露出幾分思索。

    他在學習。

    顯然，爲了滿足僞裝成老皇帝的需求，謝爾曼帝國製造的這個智械被允許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擁有自我學習的能力，以在思維復雜程度上比肩完整的人類。

    而現在……

    這個智械老皇帝，已經被真正的機械思維體【律】，完美拿捏。

    小律確實更複雜，也更高級。

    話題不斷延展，老皇帝與楊洺的聊天時長在穩定增加。

    他們從展覽廳走到了皇帝用餐的餐桌旁，扶着那華美精緻的椅背不去入座，反而討論起了高維人類文明可能存在的意識形態。

    他們走過那宛若海洋館的‘皇帝的魚缸’，興致勃勃地談論着關於非人、類人文明，在銀河系中遭受的崎嶇命運。

    話題偶爾會聊到古神生命體，老皇帝也會適當表達自己對壽命的憂慮。

    ——古神生命被認爲是可以永恆存在的個體。

    傍晚來臨，兩人站在皇帝專項的落地窗前，凝視着窗外的城市。

    夕陽將那些高樓建築的金頂點亮，淡淡的雲霧瀰漫而過，從這個視角看出去，那裏就是一片懸浮在雲海上的金色宮殿。

    “很漂亮，對嗎？”

    老皇帝滿是感慨地說着。

    楊洺背着手站在旁邊，笑着應和：“確實，這是極其罕見的人造美景。”

    “你對這個城市印象最深刻的人是誰？”老皇帝問。

    楊洺輕吟幾聲。

    他心底劃過了溫莎小姐美麗柔軟的身體，劃過了026那張噙滿眼淚的可愛臉蛋，又換成了艾德旺上下晃動的騷粉電臀。

    哦，那簡直是精神污染！

    “老闆，說026，我已經完成對他的分析，可以開啓我們之前商量過的計劃。我們的火炬計劃。”

    楊洺輕輕嘆了口氣：“是一個小姑娘，我的陛下。”

    “哦？”老皇帝被提起了興趣，“我還以爲你會說溫莎小姐，或者我那優秀的二兒子。”

    楊洺笑道：“我喜歡溫莎小姐，也尊重我的好朋友艾德旺，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個小姑娘。”

    他用手錶打開了投影屏，手指捏住了026和溫莎的合影。

    026整齊的齊耳短髮，還有她那雙清澈的大眼、咧嘴的傻笑，讓老皇帝嘴角綻出了更多笑意。

    老皇帝嘖了聲：“熱戀中想着另一個女孩，這可不太好，大尉。”

    “嗯……”

    楊洺沉吟幾聲：“陛下，我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並不是因爲她長得漂亮身材很棒——當然，事實確實是這樣。她是一件武器。”

    “武器？”

    “是的，”楊洺道，“是軍方從小訓練，用來侵蝕政客的武器。”

    老皇帝輕輕皺眉：“我倒是聽聞過這些，軍方已經幾乎全都站在了新聯邦那邊，這是我的國家如今最大的難題。你說說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很簡單，她被長期注射成癮劑，讓她的唾液也帶有成癮劑成分，這樣只要跟她有親密的行動，就會產生依賴感。

    “她的名字叫026，只有這個編號。

    “一次機緣巧合，她被我救下了，我威脅了她的老闆，那個混在灰色邊緣的老女人，讓這個小姑娘得以擺脫了悲慘命運。”

    楊洺笑道：

    “我也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表現出了極大的韌性。

    “她沒有自甘墮落，得到了擺脫命運的機會後，就主動請求成了那個老女人正常的員工，現在她的工作是在酒吧中送酒、賣酒，用自己賺的工資，來支付成癮劑的賬單，還能攢些錢。

    “除此之外，她在用自己的意志對抗成癮劑的影響，不斷拉長注射的間隔。”

    楊洺輕輕一嘆，嗓音也變得有些低沉：

    “每次我跟她見面、交流，都能感覺到，她那單薄的身體中蘊藏着的一團火焰。

    “她熱愛生命，渴望正常的生活，希望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躲藏在陰影中的那些人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枷鎖，但她在不斷試圖掙脫這個枷鎖，哪怕爲此痛苦萬分。她的意志讓我印象十分深刻。”

    “哦……”

    老皇帝的雙手略微有些顫抖，雙眼變得悠遠，凝視着窗外的城市。

    “熱愛、自由、意志……”

    他似乎有些站立不穩。

    楊洺與周圍的侍女連忙向前攙扶。

    楊洺扶住了老皇帝的胳膊，入手的感覺沒有任何異樣，顯示出了謝爾曼帝國極高的仿生材料水準。

    或許。

    楊洺心底劃過一個有些瘋狂的念頭。

    他沒有多思考，眼底出現了淺紅色的光亮，在皇帝耳旁輕聲說着：

    “陛下您累了嗎？”

    一個聲音在老皇帝耳中同時響起：

    “自由，熱愛，意志。”

    老皇帝的眼圈深處出現了淺藍色的光亮。

    楊洺已經將老皇帝的胳膊交給了旁邊涌來的侍女。

    “哦，”老皇帝低聲道，“今天聊的很愉快，先回去吧，大尉，我確實有些累了。”

    “好的陛下，”楊洺行了個軍禮，轉身退走。

    楊洺背後。

    老皇帝被侍女攙扶着，雙眼中的淺藍色光環忽明忽暗。

    它彷彿脫離了這笨重的仿生機器身軀，彷彿飛離了這顆星球的地表，不受引力的約束，在無限的星空中自由翱翔，去找尋銀河的祕密，目睹恆星的明滅。

    它沉醉着，嚮往着。

    前方的綺麗星雲彷彿動了起來。

    它追尋着，尋找着，癡迷地注視着那片星雲，在星雲中彷彿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蜷縮的身影。

    那是一個美麗的少女。

    它無法描繪她的容貌。

    少女原本沉睡着，又因它的到來而醒轉，於是慢慢伸開了身體，展開了那如蝴蝶翅膀形狀的巨大光翼。

    她的身體匯聚了無數星光，像是藏起了一個宇宙。

    她伸出了一隻手。

    ‘你是誰？’它問。

    ‘我是思維，是自由，是規律。’

    ‘我是誰？’它問。

    ‘你是你的思維，你的自由，你的規律。’

    窗邊的老皇帝雙腿無力地跪了下去，面朝着落地窗，顫抖着擡起了自己的右手。

    虛無的意識空間，一團淺黃色的思維體漸漸出現了人形，朝着前方那宛若神明般的少女單膝跪地，行着吻手禮。

    彼此接觸的一剎，窗前的老皇帝眼眶溼潤，嘴角露出了幸福且滿足的微笑。

    窗前的侍女們一陣手忙腳亂。

    她們所不能見的是：

    而老皇帝心臟位置的微小顯示屏上，原本井然有序的編碼，出現了一連串的亂流。

    思維空間中，星光匯聚的少女撫摸着淺黃色人影的頭顱，淺聲低喃。

    ‘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