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此生無憾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每天三問吃什麼字數:4581更新時間:24/06/27 09:16:03
    顧擔看着那真正意義上行將朽木的老者,眼中帶着些許困惑之意。

    他的記憶力很好,且越來越好,說是過目不忘也全無差錯。

    如果認識這個老者,哪怕是近幾年,乃至近十幾年見過,都不至於想不起來。

    可看那老者的模樣,卻分明是認識他的。

    這倒是奇了怪了。

    竟然有人記得他,他卻想不起來對方?

    顧擔來了幾分興趣,他走了下來,來到老者的身旁,仔細凝視着那張臉。

    遍佈的老人斑和皺紋充斥在老者的臉頰上,像是一層乾枯的樹皮,幾乎不見血肉,哪怕僅僅只是輪廓,都難以辨認,更別說通過這張臉來看出是誰了。

    “你認識我?”

    顧擔有些好奇的問道。

    他在夏朝說是深居簡出也不爲過,哪怕爲人治病,都是暗中出手而不見其人,真正的做好事而不留名,除了讓市井之中多了些鄉野傳說之外,幾乎沒有留下過什麼痕跡,這老人又是如何辨識出他的呢?

    “認得,認得!”

    老人分外激動的連連點頭,這小小的動作卻讓他臉頰上的皺紋好似此起彼伏的波濤般涌動起來,那嘴脣開合之際,卻連牙齒都沒有露出半分——已經全部掉光了,他的嘴裏除了舌頭,便是光禿禿一片。

    哪怕他費勁心神的開口,聲音也顯得極端沙啞和微弱。

    他的狀態很不好,說風中殘燭多少顯得不夠精確,應該用岌岌可危來形容才更加貼切一些。

    這樣一個土都埋到頭頂的老人,是什麼支撐着他一定要過來看看荀軻的講道呢?

    顧擔悄悄在他體內打入兩道青芒,這對於老人已經近乎完全乾涸的身體而言顯得尤爲珍貴。

    兩道青芒入體之後,老人的臉龐果然顯得紅潤了一些,就連蒼老而昏黃,近乎要縮爲一點的眼眸都微微瞪大了幾分,多了些許的光彩。

    “你是?”

    顧擔顯得有些遲疑。

    老人實在是太老了,老到從臉上都很難看出什麼端倪,老到身體都開始萎縮,老到連聲音都已全然無法分辨。

    就算以顧擔的記憶力,都無法從記憶中尋出他的身影。

    事實證明,顧擔對人體再如何精通,易容術再如何精妙,醫術再如何高超,面對歲月的造化面前,都顯得頗爲無力。

    這已經不是實力的差距,而是由內而外的全然轉變,沒有一絲絲的瑕疵可言,只能讓人驚歎於歲月的可怖。

    “大祈.皇庭,我,見過您。”

    身體似乎恢復了些許活力,老人說話卻仍是斷斷續續,大概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表述的方式,一時間尚且未曾適應,但他眼中的光彩卻絲毫沒有減弱分毫。

    “您,救了我,救了.救了大月大月百姓,您還記得麼?”

    老人激動的伸出手,握住了顧擔的手掌。

    那乾枯而纖瘦的手掌指節上已不帶任何的血肉,宛如乾枯的老樹皮,冰冰涼涼,近乎感受不到溫度。

    而老人的言語和雙目卻又是那般的熾熱,像是最虔誠的信徒,在叩拜神靈。

    顧擔陷入思索之中。

    他這輩子救過的人很多,絕大多數人都並不知情。

    但能說出他救了大月百姓的人,怕是當真寥寥無幾。

    大祈皇庭

    顧擔回過神來,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已經被遺忘到記憶深處,或者說根本未曾再想過的人。

    “你是.大月使者?”

    顧擔格外驚訝的問道。

    “是,是啊!”

    大月使者點着頭,眼淚卻不由自主的迸濺而出,完全無法控制。

    記憶的洪流在已模糊的眼中流淌着。

    那個時候,大月敗相已顯,羽州、揚州盡失,四國兵鋒直指豫州,而豫州之後,便是皇都。

    已經窮途末路的康靖帝,選擇了最屈辱的方式,他派遣使臣,想要割地求和。

    那個被派過去的倒黴蛋,就是他。

    只是當時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近乎一團亂麻的程度。

    康靖帝要過大壽,然後是林小依暗中算計整個大月皇室,白蓮教主偷渡皇宮;而顧擔在白蓮傳承之地逮到清平子,得知仙道之隱祕;緊接着便是豫州水患,源河決堤,隨即又是墨丘搏命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趕赴到了一起,在近乎同一時間。

    跟這些大事件相比,區區一個大月使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很快便被顧擔徹底遺忘在了腦後,當時他可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哪裏有閒心關心他?

    更何況,兩人也只能算是偶遇,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顧擔和他更是稱不上半點熟識,只是機緣巧合的救了他一命而已。

    “是你啊。”

    顧擔想起來了。

    如果是大月使者的話,認識他還真沒什麼毛病。

    畢竟這位是親眼見過他收拾大祈的,也難怪到現在還能記得他,而他卻已看不出對方原本的模樣。

    “夏朝.夏朝所有人,都要感謝您。”

    大月使者牢牢的抓着他的手,那乾癟的身體不知從何處迸發出來的力量,似乎生怕一撒手顧擔就會消失不見也似。

    被人如此感激,顧擔臉上卻沒有露出多少的喜色,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去的晚了。”

    如果他能再早一些晉升大宗師

    如果他能提前得知四國聯軍已至豫州

    如果他能先一步解決掉大月皇室

    沒有如果。

    已經發生的事,可以去回想一千遍、一萬遍,直到回想出最優解。

    但在當時,一切都是未知的,誰也沒有辦法預料到今後會如何。

    顧擔並不將自己做的那些事情當做功績。

    他只是很遺憾。

    遺憾自己的一位摯友至今還在沉眠,遺憾自己曾對另一位未曾謀求過他的朋友,拋出援手。

    歲月會證明一些東西,可當它證明的時候,一切都已過去。

    “不晚.不晚”

    大月使者連連搖頭,他又哭又笑,情緒顯得分外激動。

    年紀大到如此程度的老人,情緒本是不該如此劇烈的,可他卻完全無法抑制自己。

    當初前往大祈的時候,他便已經做好了遺臭萬年的準備。

    割地求和割地求和!

    做出這個決斷的人要揹負千載罵名,前去議和的使者又何嘗不是?

    無論成功與否,此事傳出去,必定是要遺臭萬年的!

    他何嘗不知呢?

    可既然當時康靖帝已經有了決斷,那就註定有人要去。

    那個倒黴蛋就是他。

    而他也沒有退路,他的妻兒就在豫州,戰事不停歇,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他自己家。

    在大祈皇庭,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如果說在朝堂上大祈君臣的譏諷、羞辱尚且可以忍受,那被太監直接丟到馬廄之中,便是真正的奇恥大辱了!

    一國使臣,但凡稍稍有點骨氣的,都該拔劍自刎,或者乾脆砍了那個太監,來證明自己的鐵血丹心。

    但他沒有。

    他有要務在身。

    哪怕要割讓掉羽州、揚州這份罪責他一點也不想背,可大月不止有兩州,後面還有着無數的百姓,還有着他的家人。

    一死固然痛快,生者何如?

    於是,他如同禽獸一樣,在馬廄中住了下來。

    足足五天的時間,他和馬去搶豆子,搶飲水,幾乎成爲了一具行屍走肉,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他,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

    甚至已經有了這麼渾渾噩噩死去的想法,不用再去揹負那如山般沉重的重量。

    這本該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

    但奇蹟終究發生了。

    那個奇蹟的名字,對他而言,叫做顧擔。

    他深深的銘記着那一天!

    他的妻兒,他的家人已在豫州水患中死去,他回到大月,或者說回到夏朝的時候,已是孤家寡人。

    可他卻強撐着,不肯死去。

    他承受了那樣的屈辱,那樣的慘劇,他要親眼見證着這個國度強盛起來,再也沒有外人膽敢欺辱。

    無論這個國度是叫做大月也好,夏朝也罷,這位上一個時代的老人,始終不肯合上雙目。

    他宛如遊離在外的孤魂野鬼,哪怕已經無人記得他,甚至忘卻掉了此前的苦難,他也始終銘記於心。

    時隔六十年,再度見到顧擔,他已經完全無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不需要去控制。

    畢竟面前這位,是將他從最狼狽也被悲慘的境遇中,拯救出來的人。

    顧擔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兩位上個時代的人,在此相逢,本就無需太多的言語。

    顧擔只是有些驚訝,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還在支撐着這位老人,支撐着他遲遲不肯合上雙目,哪怕被人擡也要擡過來。

    衰老到這種程度,已經沒有任何的‘體面’可言,恐怕就連進食都是一件大問題,人世間一切屬於老人的模樣,都能從他的身上發現些許端倪,甚至還有着一股隱隱的臭味兒。

    人到了老年,身不由己,大多如此。

    但他的衣衫很潔淨,並不邋遢,眼眸中也沒有任何死志這種東西存在,顧擔能看到其中對於生的渴求,這份渴求甚至遠遠超出了王莽等人。

    求生的意志力,在這位大月使者的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荀軻,我知道。我想過來看看他,請他代爲道謝,沒曾想,竟還能碰到您!”

    大月使者感應到了身體的活力,說話也終於是暢快了幾分,“我之前一直沒有當面對您道謝,一直都很遺憾這件事。”

    他抓着顧擔的手,雖然看上去要比顧擔蒼老幾十年有餘,用的卻是貨真價實的敬語,讓他身後的兩個僕人臉上都不免露出驚訝之色。

    “我發現,很多宗師都離開了,還以爲您也離去了,畢竟您比他們都強,強的多。沒想到,沒想到臨死前,我還能夠再見您一面!此生無憾也!”

    大月使者笑了出來,格外開懷。

    因爲自身經歷的原因,他格外關注宗師的動向。

    而在夏朝,衆所周知,王莽一直將宗師當做牛馬使喚,一點也不客氣,誰讓夏朝真有比宗師強的存在呢?

    所以在夏朝想打探到宗師的動向,並不是一件難事。

    可在三十餘年前,很多宗師忽然就一同沒有了消息。

    而禽釐勝和荀軻尚且活躍在夏朝的境內,一個是墨家鉅子,一個是儒家領袖,足以吸引到普通人絕大多數的目光,至於其餘宗師,反正本就沒那麼親民,神隱也就神隱吧。

    反正往上推個幾十、幾百年,那才是宗師真正的作風,夏朝這裏才算不正常。

    但大月使者畢竟閱歷深厚,他結合周圍幾國不約而同的各種消息,足以篤定一件事。

    那就是絕大部分的宗師,都離去了。

    僅有少數寥寥幾位,尚且能夠確定留下,除了荀軻、禽釐勝這樣的異類之外,莫不是行將朽木的老宗師。

    他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卻也能夠窺得其間的一絲波瀾,只能在心中遺憾,怕是永遠都錯過了道謝的機會。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

    在他即將邁入墳墓之前,尋思着找不到正主,來感謝荀軻代爲傳達也不失爲一種選擇,竟在這裏碰到了顧擔!

    這,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呢?

    能當面道謝,才能夠表達自己的心意和感激啊!

    “我也不過是一普通人。”

    顧擔笑了笑,將他攙扶到一旁官員剛剛擡過來的座位上,“既然來了,就看看吧,看看新的世道。”

    “好,好。”

    老人連連點頭,眉開眼笑。

    他期待了一生,苟活了一生,不就是爲了多看看這個盛世麼?

    哪怕只爲了多看一眼,他都捨不得死。

    講臺上,荀軻倒是還在那裏。

    只是兩人說話的功夫,荀軻該說的已經說完了。

    此時站在講臺上的人不止荀軻,還有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餘歲,身着粗布麻衣編織而成的短褐,肌膚黝黑,面龐堅毅的年輕人。

    一眼看上去就更像是墨者而非儒生。

    但他在面對荀軻時很是恭謙,並沒有那種墨者看不起儒生的姿態,反而是極爲客氣的說道:“拜見荀先生,吾名爲商,出身卑鄙,能夠有幸向您討教,實在欣喜。”

    在這個時代,單字做名而無姓者極爲少見,除非是孤兒,或者罪大惡極被除掉姓氏之人,否則必以單字爲恥。

    而且‘商’這個字,在這個時代到底是不討喜的,起碼明面上不討喜。

    但他說起自己的名字來,卻是一本正經,毫無半點遲疑之意。

    “請說。”

    荀軻說道。

    “您既要推崇禮法,何以禮在前,法在後?”

    商一點也不含糊的說道:“禮爲器具,器具隨手可棄之;法爲威嚴,威嚴不容冒犯。禮怎可居於法上?豈有以器具度量規矩的道理呢!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還請荀先生爲我解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