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浪花淘盡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每天三問吃什麼字數:4655更新時間:24/06/27 09:16:03
    小紙船向着遠方盪漾而去。

    那小小的漣漪,只在落下時擁有一瞬的光彩。

    紙船衆多,可跟浩大的江面相比,仍舊顯得有些不值一提。

    這一天顧擔和公尚過留在這裏,完整的參加了一次羽州的節日。

    晚上有大型的篝火在江邊燃燒,映紅天際。

    很多人在此載歌載舞,有富裕的人家拿出錢財採購伙食,見者有份。

    據當地人的說法,這是要讓先輩看到如今他們生活的好日子,以告慰其在天之靈。

    顧擔在這裏不僅看到了夏朝人,甚至還有大青、大祈等國的子民,他們的服飾和夏朝風格自是有所不同,很好辨認。

    那些人也融入其中,似乎完全不知道這背後是怎樣一個辛酸的故事。

    時間啊,洗去了很多東西。

    在如今這個時代,幾國的百姓之間,仇怨已遠沒有夏朝立國時那般酷烈,越發繁榮的商業便是證據之一。

    節日,對很多人來說,也僅僅只是一個節日而已。

    第二天,顧擔和公尚過繼續騎着小毛驢,在羽州兜兜轉轉。

    當公尚過來到一處佔地頗大的殿宇前時,卻是被門口的護衛給攔了下來。

    “來者止步!”

    身着勁裝的護衛五大三粗,眼睛瞪起來的時候像是銅鈴。

    “嗯?”

    乘騎在毛驢上的公尚過卻是半點不怵,“爲何?”

    “此地殿宇正在修繕之中,暫時不對百姓開放,您想要參觀的話,還請等到修繕完成吧。”

    護衛看起來毛糙,卻還算是恭敬。

    原因自然是來自於公尚過已是鬚髮皆白,一眼看去便知乃是‘人瑞’。

    得益於儒家的關係,尊老愛幼放在夏朝如今也差不多能算是一個傳統了,這種上了歲數的老者,連見到皇帝都不必行禮。

    “修繕?”

    公尚過往側邊看了兩眼,果然見到推着石板的車從小門走過,“我就進去隨便看看也不行?”

    “上面說了,現在不對外開放。”

    護衛說道。

    “我不算外。”

    公尚過卻是有些執着。

    顧擔也大概看出來了,這裏,大概便是公尚過昔日的家。

    從皇都跑到羽州,他還是想過來看看的。

    “老哥,通融一下。”

    顧擔取出幾兩銀子,便要遞過去。

    “你這是作甚?!”

    護衛嚇了一跳,立刻往後退了好幾步,“我與爾等無冤無仇,爲何要害我?”

    單看他那張五大三粗的臉上驚恐的表情,好似真沒說假話。

    “哈。”

    公尚過反倒是笑了出來,說道:“此地的主人,與我有些關係。年老了,便想再故地重遊一番。你若是擔憂我們搞破壞,不妨在後面跟着我們,你看我們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怎麼也不可能是你的對手。

    若是發現我們意圖不軌,也可直接拿下,你覺得如何?”

    侍衛銅鈴般的目光在公尚過和顧擔身上掃視着,見公尚過表情真摯,想了想後說道:“進去看看也不是不行,但你這個後輩可不老實,再敢做這種賄賂之事,是要受到重罰的!”

    後輩

    顧擔嘴角抽了抽,在大月無往不利的一招,如今反倒是失效了。

    但,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兩人將毛驢拴在門前不遠處的樹下,一同走進了殿宇,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就跟在他們身後,目光大多時候都留在顧擔的身上。

    “看來這一招如今不太好使咯。”

    顧擔微微聳肩。

    “國富則民強,民強則知禮。”

    公尚過臉上也多出了些許笑容,能看到顧擔吃癟,已經算是旅途中難得一遇的開心事了。

    那侍衛並未誆騙他們,這處府邸的確正在修整之中。

    遠處的閣樓已經褪去了顏色,工匠們上上下下,擡着各種木石忙碌着,隱約間還算能夠看到昔日此地的繁華。

    “這裏是園林,走到盡頭是一處牧場,可以直接騎馬打獵。”

    公尚過手指前方,如數家珍的介紹着這裏的情況。

    但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當時的羽州遠不如現在繁華,雖說不上地廣人稀,卻也相差無幾。

    再加上他的那位老爹並不明白什麼叫做節儉,哪怕到了羽州,也極愛享受,生活這方面的作風真的算是一脈相承。

    “那邊的院落是用來安置美人的,他很能生,我的兄弟姐妹也很多,其實我們的關係倒也還好,只是大人們並不喜歡我們。”

    公尚過平淡的說着。

    一個註定和皇位無緣的皇子,對於播種血脈一事極爲熱衷倒也算是常見。

    “宗明帝雖對下面的人毒辣,自己的子嗣倒也沒有虧待啊。”

    顧擔倒是有些訝異。

    二皇子可是被貶邊疆的,竟還能在羽州過上這種人上人的生活,的確超出了他的預料。

    “大概是因爲他沒本事,連帶着宗明帝都懶得猜忌吧?”

    公尚過並不給自己的生父什麼面子,他也的確看不上那個人,甚至他將自身的血脈看做是恥辱,這輩子都未與女人親近過。

    這裏的年歲也很久了,很多地方都到了不得不修繕的時候,兩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小亭子,公尚過坐在石凳上說道:“這裏便是他的招賢亭。能夠聘請到的‘賢人’都會被他帶到這裏,裝模作樣一番。”

    對於常人來說,來到這裏欣賞的是景色,而對公尚過而言,這裏面卻全是故事。

    哪怕那些故事並不好聽,可勝在真實。

    說完這句話之後,公尚過便不再說話了。

    那雙已經顯得昏黃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有的地方陌生,有的地方熟悉。

    都過去了。

    當天色漸晚,公尚過率先站起身來,“走吧。”

    “去哪裏?”

    顧擔問。

    “回去,這裏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公尚過隨意的說道。

    “好嘞,這位爺您請。”

    顧擔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來爲公尚過引路。

    “哼。”

    公尚過鼻尖噴出一股氣流,瞪了顧擔一眼,懶得跟他攪鬧。

    走出府邸大門的時候,顧擔趁着公尚過牽驢子的功夫,停了下來。

    跟在他們後邊的護衛如臨大敵道:“你還有什麼事?”

    “前些年朝廷頒佈的《神農百草經要》你看過沒有?”

    顧擔並不回答,反而問道。

    “那不是醫書麼?我看醫書作甚?”

    護衛拿不住他的意思。

    那本醫書他當然知道,如今醫館在各地紛紛開展,皆以《神農百草經要》作爲鎮館之寶,如今的夏朝丞相荀軻亦是對其百般推崇,想不耳聞都不行。

    “看看吧,說不定會有所收穫。”

    顧擔笑了笑,轉身離去。

    護衛跟了他們不斷的時間,卻一直沒有打擾,算是個細心的人,既然不肯收銀子,顧擔也不會讓他白忙活一趟。

    不過,究竟有沒有收穫,就要看他的細心程度,到底夠不夠了。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

    目視着有些古怪的二人騎着毛驢遠去,侍衛撓着頭,又看了看自己蒲扇般的大手,“讓我看醫書?拿着繡花針給人治病啊?”

    話是這麼說,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許好奇。

    畢竟,對方無論是長相還是氣度,都遠勝尋常人。

    若非剛開始給他遞銀子的時候被嚇了一跳,他還真以爲天上下來了謫仙人。

    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夠讓他這麼通融一二的。

    顧擔和公尚過開始返程。

    雖然公尚過沒有說,但顧擔還是能夠看出來,羽州之行,算是了卻了他的一份心念,久居官場的那份氣勢開始逐漸褪去。

    年老之後,再看看自己年輕時候生活的地方,大概的確會讓一個人看開很多。

    夏朝四十八年,兩個人騎着毛驢,來到了豫州。

    “這次,去源河那邊看一看吧?”

    上次從豫州行過,源河那邊是沒有過去的,公尚過一生都未曾去過那裏。

    “好。”

    顧擔自無不可的點頭。

    “如今豫州布政使,是蒼。”

    公尚過倒是提起了幾分的興致,撫着花白的鬍子,“你養的這個小家夥也不一般啊!養了百房妻妾,當初我還任職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能夠收到彈劾蒼的文書,都是說他荒淫什麼的。”

    “.真不熟。”

    顧擔面色古井無波,心如止水。

    蒼?

    是誰?

    真不認識!

    “哈哈哈哈哈!”

    公尚過大笑起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一定要給顧擔找出什麼劣跡的話,他最大的劣跡,似乎就是養出了這麼一個傢伙。

    明明有他這麼好的一個榜樣在,怎就出了蒼這種混賬呢?

    娶就娶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顧擔自無不許之處。

    甚至荀軻和小瑩,都是顧擔牽線的。

    可蒼娶的已經不是一般的多了,連王莽都得說一聲自愧不如。

    還好從血脈上來說,的確沒有什麼牽連,不然顧擔跳進源河都洗不清了。

    “你啊.”

    笑過之後,公尚過又搖了搖頭,盯着顧擔那足以讓人嫉妒到發狂的年輕面容上多看了幾眼,“等去不周山脈的時候,再找找有沒有年輕的女宗師吧。尋常女子,倒的確難入你眼。”

    紅顏易老,韶光易逝。

    人間若現真豪傑,美人也難留聲色。

    尋常女子,還真陪伴不了他多長的時間。

    以如今顧擔幾乎恆定的容顏來看,怕是還能活很長很長的時間,畢竟那是大宗師,找不出第二個,讓凡人仰望,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閒的沒事幹?說這個做什麼。”

    顧擔眉頭微挑,“莫非你春心萌動了?”

    “萌動到土裏了。”

    公尚過撇了撇嘴,兩人拌着嘴,一路來到了源河邊上。

    今日的源河畔,竟也是意外的熱鬧。

    兩旁有民衆敲鑼打鼓,源河面上還有人撐着船比鬥。

    隨便找人問了問,便能夠知道,他們是在祭奠一個人。

    墨丘。

    夏朝的至聖先師,墨家最初的鉅子。

    墨家推崇節儉,所以他們沒有往源河裏扔東西,這種規模盛大的節日,只是進行一些歡慶活動。

    意義麼,和在羽州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規模更大,民衆更多,也更加熱鬧一些。

    很多人並不身着華美的服飾,恰恰相反,他們身着粗布麻衣,踩着最寒酸的草鞋,到處問人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問一問方纔知曉,他們要在七天的時間裏,當一次自發的“墨者”。

    這已經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感激了,他們在體驗先輩們當初的那一份苦楚。

    公尚過來到這裏的時候,立刻便有‘墨者’拿出了自己的小馬紮,供他坐下來休息。

    公尚過也並未推辭的坐了下來,目光四望。

    源河之畔,身着短褐的‘墨者’竟然也佔了足足三成之數,這已是極爲了不得!

    若墨家真能有這麼多人的話,夏朝的興盛怕是還要再往上好幾個臺階。

    不過,真正的墨者和這些暫時的墨者,還是很好辨認的。

    因爲墨者的肌膚看上去都很黑。

    風吹日曬之下,縱是武者也頂不住那份苦熬,一個個都跟鄉下的老農差不多,苦哈哈的樣子,想裝都裝不出來。

    無論如何,這已經很好了。

    在源河畔尋了個樹蔭之地,公尚過坐在小馬紮上,眼睛似睜似閉,有些恍惚的說道:“上一次咱們和墨兄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

    顧擔的記憶力很好,立刻便想了起來,“宗明三十七年,春末。”

    “宗明三十七年.”

    此時再提及這個年份,似乎都已經變成了很遙遠的過去,公尚過神情有些恍惚。

    顧擔吟道:“關山阻隔兩心懸,講什麼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血刃未鋤奸,嘆英雄生死離別遭危難。”

    這一次,公尚過想了起來。

    他振奮起精神,臉上浮現出年少時壯志,旁若無人的大聲接道:“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裏重揮三尺劍!”

    周圍的人聽到聲音,目光紛紛望了過來。

    顧擔視若無睹的接了下去,“誅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卻爲何天顏堆遍愁和怨?天吶天,莫非你也怕權奸,有口難言!”

    兩人齊聲道:“風雪破屋瓦斷蒼天弄險,你何苦百姓頭上逞威嚴!埋乾坤難埋英雄怨,忍孤憤去何處暫避風寒!”

    “好啊,好啊!”

    公尚過大笑了起來,他倚着身後的大樹,眼神有些迷離,“顧兄,我有些困了。”

    顧擔沒有說話。

    公尚過便倚靠着樹樁,眼睛慢慢的合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被他們聲音引動的諸多墨者都圍了過來,在逐漸的沉眠之中,公尚過被外界的動靜驚醒了一瞬。

    迷迷糊糊之間,他看到了數量繁多的墨者,在向着他靠近過來,望不到盡頭。

    真好啊!

    公尚過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

    他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