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巍然矗立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涼涼不加班字數:2982更新時間:24/06/27 08:51:35
杜懷民已在城頭處站了足有一時辰,此時才有閒暇,木訥地靠在溼漉漉城頭處,背靠城牆頹然坐下,在大元冬時裏凍得瑟瑟發抖,好容易顫抖雙手,將衣袍下襬處的衣衫整理一番,攥擠出許多血水,潺潺流下,而到這光景,才有空暇端詳自己雙手,發覺那填柳絮牛羊皮毛的護手處,兩隻手掌皆是磨去一層皮,近乎光禿血肉***在外,幾乎能瞧清楚筋肉。
重軍圍困之下的淥州北路壁壘內的一時辰,大多人竟其終生,都不會見到這等慘狀。
好在是杜懷民先前擅拉弓,如何說來,早先身在流州時候,祖上三代皆是替人調弓弦的能手,又能制弦,故而同那等家境相對殷實,或是憑旁的本事謀生人家的孩童,才不過兩三歲的年紀,其餘一般大的孩童大多是在玩鬧之中,而杜懷民已是終日拎着枚近一人高矮的牛角大弓,雖說是拽不開弓弦,可日日耳濡目染,到少年歲數,已是能開強弓,同樣也學來兩手制弦調弓的本領,日子雖趕不上那等家底本就殷實的,但身有一技之長,替不少行獵爲生的獵戶調弓做弦,溫飽無憂。
再者說來,杜懷民家中三世同堂,老爺子當年曾面見給過前去流州轉戰的前赫罕,更是替這位赫罕做出數枚好弓弦,十裏八鄉名氣不小,其父同樣是接過衣鉢,的確使得杜家名聲更顯,縱是不比達官顯貴家底厚,可在流
州以東貼近淥州的地界,同樣是有座小府宅,固然算不上清貧。
好景不長,少年學得技藝,少通文墨的杜懷民,很快就曉得不知哪年哪月,從書中瞧來的那句無力蒼涼,叫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言語,當真來時,是何等滋味。
杜家連同才呱呱墜地的幼弟在內統共十口人,在胥孟府憑鐵蹄強開淥州過後,似一陣山風席捲整座淥州,甚至連居於兩州相鄰處的杜家,同樣也是受此厄難,唯有外出未歸的杜懷民逃過一劫,而待到歸家的時節,王庭已是死死把持住流州邊關,半步不敢出。聽人說,王庭怕是撐不得多久,胥孟府兵強馬壯,得各部族相助,已是同衰落許久的王庭有雲泥之別,怕是不出一載,就得全境淪陷於敵手,不如早做打算。
從那時起,杜懷民就終日惦記着出城瞧瞧,不論如何都要見見杜家老宅一面,於是三番五次打算躋身行伍,卻因年紀稍差,顯得身形不甚壯碩,遲遲不能如願,甚至將這些時日走南闖北積攢下的銀錢都是拱手奉上,依舊是被行伍拒之門外,到頭只是堪堪編入運送糧草壯丁當中,趁外出押送糧草的時節,才是尋到殘垣斷壁,被胥孟府劫掠一空的杜家宅院,將在大火中殘存的遺骨好生掩埋,痛哭一場。
緊隨而來的,就是岑士驤溫瑜等人聯手佈局的五鋒山一戰,胥孟府統兵親征的魏武澤戰死,藉此大勝
收復淥州以及淥州壁壘,一舉將胥孟府先前所得大勢,皆盡取回,當真是起死回生,使王庭後來居上,漸漸將兵馬數目錢糧輜重的短缺補上,把持淥州壁壘,近乎是立於不敗。
雖從來不曾見過那位接替過岑士驤,坐鎮王庭全軍的溫帥,杜懷民卻是同許多無家可歸者一般,得知王庭五鋒山大勝之後,紛紛憑戰時本就不寬裕的銀錢,去暢快飲過兩口酒,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溫帥,生出許多感激來。或許本就是岑士驤曉得溫瑜現如今已能接過兵馬大權,因此特地將自個兒功勞隱去,只留溫瑜接過這般潑天的盛讚,於是無數身在大元的年少者,皆願投身溫瑜麾下。
可惜陰差陽錯,王庭爲使三段壁壘兵甲平衡,投身行伍過後,杜懷民踏足的卻是北地壁壘,因精熟弓弩,方纔投身行伍,便做了位接替城頭弩機的新卒,本以爲這場戰事必是王庭先行出擊,然而就是這麼格外尋常的一日,胥孟府十萬兵馬壓陣,很快城頭把持弩機的不少老卒,就身死在城下連片的投石車強攻下,甚至當即被砸得筋斷骨折,一聲
不出身死當場。於是這些位初登城頭,未曾經過多少回戰事的新卒,就不得不紛紛接替過原本位置,甚至有膽量小些的,見城頭城下盡是屍首血水,殘肢斷頭,險些哭出聲來。
屢次三番,杜懷民甚至都是驚險躲開城外火矢飛石,貼着面
皮飛過,很快令身後有一陣慘嚎,連嵌坐到城頭處的數枚弩機都是連番被砸得粉碎,只得再度糾集人手,更換一座弩機,繼續開弩拉弦,冒浪潮雲頭似壓來的流矢,朝城下射去。
直到接近兩時辰過後,天色愈發昏暗,已不知時辰,胥孟府潮水似的兵馬才逐漸退去,稍做歇息,可城外連同吊橋所在,仍是被胥孟府牢牢把持,以重盾護衛,抵死不退。
「怕?二三十年前,老夫比你還懦,見這連天烽火遍地死人,險些擠出兩滴腌臢物來,見得多了,當然就算不上有多惶恐,而是一門心思殺人,見鐵騎排山倒海,呼嚎着撞到一處去,不少人戰事之後,連骨頭都剩不得,身死過後被無數馬蹄踏得血肉筋骨都變爲一灘爛泥,找都沒地找去。」
身旁坐下位舉止鬆鬆垮垮的老人,將一枚葫蘆遞到杜懷民手中,儼然是方纔接替過受城一事的老者,眼下神情卻是淡然從容。
除卻守城偏將外,並無一人知曉老人從何處來,又有何來頭,就這麼輕飄飄接過北路壁壘調兵大權,只是能隱約知曉,多半是王庭其中來人,其餘則壓根猜測不得。
北路壁壘向來禁酒一事不嚴,況且是正逢死戰,杜懷民即使平日不好飲酒,但此時壓根沒仔細思索,短期葫蘆來鯨吸牛飲,直到不剩多少,才將葫蘆遞還給老人,相當不好意思笑笑,使血肉模糊的手背蹭蹭嘴角,
覺得這酒的確不錯。
「怕那是自然怕,不過像我這般見到過家中慘狀的,魂早就散得差不多,驚恐倒是有,說不上魂飛魄散。」
瞅見眼前這位年輕人傻笑模樣,王靈官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是前不久王庭曾算計過這場延續幾近三載的酷烈戰事中,有多少戰死沙場者,有多少降卒,王靈官曾經隨同少赫罕瞧見過數目,卻見降卒寥寥無幾,大多是死戰而亡,即便明知不敵,拼死換命的兵卒,已然數不勝數。到這份上,即使是胥孟府有心每戰收取降卒填補己用,也大多是無功而返,只因當初所行所做,皆是血債。
就是這麼一瞬的失神,貼近壁壘處,有一騎自北飛奔而來,單瞧打扮,便是王庭騎甲,只剩一臂不曾去抓握繮繩,而是聲嘶力竭喊叫,身後則是揹着一杆殘破的木字大旗,連喊數聲,不等到胥孟府並馬來截,就已墜馬嚥氣。
青面鬼羅剎鬼兩人叛逃出關,不知去向,守城需提防黃衣力士。
木隆科身在壁壘之外的兩千騎被圍,大多是死在白袍步卒圍困之中,至於殘部則是對上騎射本事高明的青面鬼親部,與胥孟府追兵前後夾擊,又身死數十騎,而在黃衣力士出手之後,近乎是瞬息土崩瓦解,木隆科修過多年遊身掌,縱然手段高明,亦不能阻攔越過龍門的黃衣力士,可歷來被當年傳授內家拳的師父稱爲毫無武道之姿的木隆科,
卻是在生死關頭跳過龍門,以遊身掌硬攔數十黃衣力士,斃敵有六,到山窮水盡時,將一身纔剛得來的武人夢寐以求的基石龍門連同丹田炸碎,卻只是救下一位先前被人斷去一臂的王庭鐵騎,死撐着把消息送至北路壁壘。
出城時節的兩千騎,在這位血已順斷臂處流幹的兵卒趕回壁壘下之後,無一人存活。
處在胥孟府軍陣中軍,隨着外出征戰隨軍時日一長,氣色再度衰落的黃覆巢相隔甚遠,竟也是瞧見那位王庭鐵騎墜馬身死,不由得將雙目眯起,眉峯緊鎖。
同爲軍陣中人,黃覆巢太知曉這胥孟府以部族爲首的兵馬,有何等不服管教,大多乃是唯利是圖
,鼠目寸光只曉得憑一身勇力辦事的莽漢,可真要這些位驍勇兵卒甘心賣命,當真不見得容易。古來知曉領兵打仗的賢才不勝枚舉,然而強兵卻是難求,王庭經過連年血戰,終究是對比胥孟府兵馬牽連較少,而終究是養出這麼一支叫人由衷讚歎的軍伍,比起對面有位兵家大才,黃覆巢更不樂意見此情景。
驍勇兵將可以一當十,而悍不懼死者縱然身死,同樣能拼盡全力扯上一條性命墊背,這便是最駭人聽聞處。
滾滾厚重鉛雲近乎是要在城頭匯聚出道如龍吸水似的渦旋,而在城頭處王庭新卒,已然從先前肝膽欲裂驚恐交加中,緩緩邁出一步,牢固地釘在城頭處,嗔目注視城下無邊
無際胥孟府大軍,而這其中絕大多兵卒,都同胥孟府兵甲有血海深仇,不報不快。
於是巍然矗立,微而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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