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紫氣蕩蕩隨我身來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涼涼不加班字數:3030更新時間:24/06/27 08:51:35
    整座三清觀內近來都是聲名赫赫的陽雲陽雨二人,時至如今已是修爲有成,何況是拜紫衣道師學藝,得來興雲佈雨的名頭,自然是譽滿道門,不過到現在兩人想起身在飛來峯下遇到的那位老樵夫,一時面面相覷,竟是從各自眼中瞧出來些惶恐。那位拎斧挎刀的老樵夫對上道門雷法不躲不讓,憑渾身筋肉如數接下,生生拖着兩人,當做晴天時節抖衣裳似的,愣是在山門外摔摔打打半個時辰,使兩人都是昏死過去,才猶如提稚雞一般扔到飛來峯道觀外。

    兩人少有外出走動的時機,三清觀乃是近十餘年來,於天下名聲最重,再者就是出了位現任道首,名氣甚大,可仍舊是處處小心謹慎,因此兩人身在觀內,乃是無數師兄弟盛讚的天資高絕,且生來親近道門的良才,然而所見世面卻未必趕得上那些位無憑無根的修行人,於是那位能生接雷法,只是有半截鬍鬚焦糊的老樵夫,每逢想起,都覺得荒唐,更是少不得惶恐慌張。

    飛來峯山下一位看似稀鬆尋常,且十足粗野的樵夫,尚有如此本事,竟連個守門人都算不上,而飛來峯上那位前任道首,該是有何等的修爲?

    陰陽二氣,轉瞬已至木亭上空,裏頭走出道人影,並非是真身駕臨,而是借這等陰陽氣所化生出的一尊虛影,僅能瞧清其身穿道袍年事已高,卻是瞧不清眉目,一步邁出過後環視四周,見所謂道門八子未曾再輕舉妄動,這才是安安穩穩走下雲頭,落到平地,向木亭其中的張太平望去,而後輕輕施了一禮。

    「師弟啊,自上次一別,好像都快有整甲子沒再相見,難得今日一見,就莫要操持什麼凡俗禮數了,何況早已是背離道門,怎好接過這一禮。」

    張太平倒是平和,將兩眼從那株綠苗處挪開,回身瞧見大雪裏這道人影,卻是一眼就認得,於是笑意也就真切許多,自行找尋個地方坐下,略帶些玩味瞧着那道人影自顧自笑道,「下山時你小子還沒我高,可往後多年,先是做了道門之首,而後又是攪動風雲,位立五境,饒是厚着臉皮接下這一禮,卻總覺得羞愧。」

    「做過許多年荒唐事,但於情於理,這幾位什麼道門八子,其實都沒做錯,師命難違,何況現如今這位道首,做得也挑不出毛病來。」

    大雪無聲壓滿整座木亭,總有吱呀響聲,憑陰陽氣化作的李抱魚虛身就站在亭外,半晌都沒接茬。..

    古往今來其實道門中人最是護短,既無牽無掛,又有行事盡人力安天命一說,所謂安天命,自然是要先盡人力,倘如是李抱魚不答應,在場幾位道門後起之秀,便是如何都不能入亭半步,並非是什麼規矩使然,而是代代所傳下的道義情分。

    而李抱魚卻始終都曉得自家這位師兄的心意,縱然不是悉數認同,可同樣不覺得無理。早在當年兩人師父尚在人間時節,就時常痛批張太平,說是修道不用心,分明是生來親近五雷,這般福分旁人求都求不來,怎奈何輕看道法,卻是對所謂入世一事多有執拗,算是步入歧途,但凡是張太平這身親近天外滾雷正氣的天資,輔以修行道法,如何都能位居道門中頂高的位置,哪怕是專司懲女幹除惡,總也不至於枉費其得天獨厚的造化。

    然而張太平最是願做的事,便是四處探聽天下時局變換,甚至排兵佈陣或是那等合縱連橫書卷,至於道法典籍,則是半點也不樂意翻上一翻,直到後來毅然下山,憑那等決絕姿態,從道門背離而去,飄然入世,只留下一句,大爭之世,無路獨善其身。原本先前兩人師父山間有漫山遍野蘭草黃花,於張太平下山時節,李抱魚仍舊清楚記得,自家師父擡手斬去滿山蘭草,滿山黃花,甚至足有幾年不生百草。

    「師弟啊,師兄可有錯?」

    李抱魚虛影原本欲要相勸,但到頭來也只是走進木亭中,搖搖頭嘆氣,「師兄與師父都沒錯

    ,只是路不同。」

    譬如那等殷實富貴人家的公子,往往僅憑其父輩所積攢下的家底人情,名聲勢力,就可安然無恙將往後一代或是數代過得安穩富足,四平八穩,並不求其能再拓寬家門,只需做一位瞧來有些庸碌,卻能夠將家業攥得穩固的家主便可,但卻從來少有聽聞,有撇家舍業外出,尋求在江湖上憑自個兒本事闖出一番名聲的公子。而偏偏張太平就是如此做的,無論誰人看來,張太平生來天資極好,又有道門中地位極高的師父撐起門面,日後縱是泯然衆人,照舊是能在道門之中找尋到自個兒的容身之所,乃是最爲穩當的守成之人,可就是這麼位已然能望見前景的福運綿長之人,卻是做起了那等富貴王公孤身走江湖的舉動。..

    然而時景到這般田地,縱是李抱魚也不能說這位師兄所擔憂處,全無道理,道門雖有道首,然徒衆散佈天下,如逢亂世,並無什麼立身之本,可過錯便是張太平無力扯起這麼一座大宗,護佑天下道徒,反而是私設醮行,攬徒衆,傳修行,近乎是另開一宗,於青泥口積蓄徒衆,爲道門規矩所不容。卻也無人知曉下山後的張太平,是如何心灰意冷處處碰壁,不得已容身在此,做一位小小的假道人。

    世間不能稱心如意事,佔十之八九,但不可說是撇去已有富貴,求己身所願的,都是滿腦荒誕之人,即使其身敗名裂四處碰壁,到頭來一事無成。

    「道門的五雷,我一個叛離道門之人不該動用,何況是現任道首,大概是打算整頓天下道徒,如何都要我這位叛離之人做個表率,殺雞儆猴罷,我早已是心知肚明,何況師弟乃是前任道首,無論到哪宗哪派,皆有所謂失勢,所謂新人提防舊人,倒不如今日將種種盡數了結才好。」

    本該在青泥口散盡的濃郁雲朵,此時再度聚攏,雖是比不得方纔那般勢大,依然壓滿一座望北臺,捲雲垂翼,與天外破曉時的光彩分庭抗禮,不弱半分。

    亭外道門八子神色各異,可人人都不曾見過如此勢大的鉛雲滾雷,即使方纔青泥口內雷聲大作,皆不如置身這片雷雲之下那般,壓得難以喘息。陽雲陽雨因興雲佈雨得名,生來親近天威,卻見此雷霆大勢,竟亦是踟躕欲退。

    「方纔青泥口裏那個小輩劍客,師兄覺得挺投緣,可惜既是家底淺薄,無物相贈,修爲更是不強,送不出什麼造化來,師弟如是同其相識,教兩手道門之外的本事,並不爲過。」張太平心思通透,瞧出李抱魚遲遲未語所遮掩的意味,於是相當舒心笑笑,起身把手拍到那道李抱魚虛影肩頭處,輕聲嘆道,「沒什麼好喪氣的,本就壽元乾涸,兩三月間就要散道身死,倒不如今日做個人情,把舊年之事盡數算個明白。可惜師弟不是真身在此,再要相見,不知是哪輩子的事嘍。」

    但隨即李抱魚伸出一隻手,穩穩當當,搭在張太平手掌上。

    道門昔年魁首李抱魚,並未只遣來一道虛影,而是從飛來峯道觀瞬息千里,真身相送。

    無窮無盡滾雷泛起紫氣,洶涌灌頂,每一道都落在張太平頭頂,先是劈毀道冠,而後沿其髮髻滔滔灌注到頭頂靈臺,既不傷木亭,也未曾傷及早已退後甚遠的道門八位後生,更不曾傷着近在咫尺的李抱魚,老道渾身上下經雷霆洗刷澆灌之下瑩瑩放亮,而如一座燈爐璀璨奪目,引來無數道有似青瓷裂紋的紫雷涌入軀體,隨後身形如霧氣一般散去。.o

    同李抱魚師出同門,當年被盛讚生來有道祖五雷法相隨的張太平,於今夜受雷霆灌頂解體,人間除名。

    所留除卻青泥口中不成氣候的道統之外,唯有一株綠苗,濃雲散盡,大雪初歇時,依舊搖曳一抹新綠。

    而與此同時周遭道門八人並沒有半點鬆懈或是掉以輕心,分明是此行事了,張太平自行以雷霆解體,可卻紛紛如臨大敵,皆是因爲在亭

    內有位瞧來鶴髮童顏,衣衫倒是不甚齊整的老道走出亭外,擡頭朝天外未散紫雷瞥去一眼,掌心當中陰陽二氣流轉迷濛。

    但李抱魚始終不曾出手,而是緩步走到陽雲陽雨身前,在後者兩人身上打量了片刻,相當和善伸手,揉亂兩人齊整髮髻。

    「貧道就是瞧不得旁人這般規規矩矩,非要成心把旁人耗盡心思捋順整齊的東西弄得亂些,可今日事怨不得道首,也怨不得幾位道友,是我那位師兄選的,又豈能厚着老臉同旁人計較。只來送別故人,但不爲怪罪無辜。」

    「有空可來山上走動走動,道門裏不曾有什麼王不見王的破講究,前任道首與現任道首,總也無仇無怨,閒着也是閒着不是?」

    陽雲陽雨齊齊打了個寒顫,皆是想起那位相當粗野蠻橫的老樵夫,而等到回神時,李抱魚已是孤身下山,道袍飄擺,鶴髮滿頭,並不能從背影裏瞧出,這位境界高到頂的昔年道首,此時心頭是孤清蒼涼,還是觸目傷懷,或是無動於衷。

    只覺漫天紫氣,隨李抱魚而來,隨李抱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