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八章 人如鐮下麥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涼涼不加班字數:2988更新時間:24/06/27 08:51:35
冬日似乎更加青睞北地,所以本不應該飄起飛雪的月份,北煙澤關外飛雪連天,大澤漸凍,一直遠去岸外數裏,大澤浪花凝冰,猶如條條白浪霎時懸在離大澤數尺半空裏,凝爲一處,再無動靜。大雪落在邊關當中,愈發寂寥無聲,清冷死寂,饒是身子骨再壯實的習武漢子,將渾身上下裹住暖和衣裳,照舊難以在雪裏頭停留太久,就覺手腳冰冷麻癢,但今年冬雪落地時,已然比起往年好上不少,不知怎的由從來無人前來的上齊當中,運來無數越冬暖衣,與驅寒烈酒,饒是青平君三令五申言說軍中不得隨意飲酒,可眼下同樣是兩眼半睜,趁大澤當中妖物還未破冰而出大肆衝關的時節,時常飲上兩口酒暖身子,大多不加理會。
上齊對於北煙澤此地種種事,向來是事不關己,從來不曾遣人去往北煙澤,更不認北煙澤邊關上下人乃是阻攔妖潮的有功之臣,隻字不提,百姓更是知之甚少,也唯獨距北煙澤極近的稀疏住戶,才曉得北煙澤有這麼一羣抵死守關的苦命人,既不算在天下九國軍陣當中,亦無什麼良弓硬弩,不少人身上行頭打扮與腰間兵刃破損,多年都未換過,但偏不曉得這些人究竟是守的什麼,是關外莽荒地的化外蠻夷,還是那些聽過無數回卻少有見過的大妖。
而這次上齊卻是頭一回向遠在千里之外的北煙澤,大開國庫,除卻糧米酒衣之外,尚有近百來頭馬匹,良弓硬弩,鹿角刀槍,甚至還有連青平君都叫不出名諱的十來件大宗物件,皆以麻布披外,如今還未清點到數,故而遲遲不曉得其中究竟藏匿的是何物件。
此番來助,無疑是給整座北煙澤邊關中人雪中送炭,人人心氣皆是往上提了又提,縱使沒人去說,往後上齊是否樂意將北煙澤也看做是自家邊關,但心頭皆添過一份期願。北煙澤外頭妖物攻勢愈猛,雖說先前添過不少人手,但仍舊是每逢戰時就要折損不少,源頭無活水填補,這方水渠遲早要空,不過要是上齊裏頭那位天子首肯,憑舉國之力,哪怕填補些尋常軍中人,邊關便能撐上更久,沒準真能熬過北煙澤外千萬裏大澤孕養的如潮妖物,不說是衣錦還鄉,起碼還有活着離去的一線生機。
今日又是大雪壓境,不過營帳當中皆是比往日暖和許多,難得財大氣粗,那等已然破損四地漏風的舊營帳,青平君很是豪氣,大手一揮就言說將舊帳撤去,換上從上齊運送而至的新帳,再無需受這等寢食難安忍飢受凍的苦頭。
這兩日青平君都不曾露面,所以清點物件一事,就只得是落在雲亦涼與柳傾身上,江半郎向來除妖物來犯之外都興趣缺缺,自個兒躲在帳中飲酒,難得能嚐嚐從上齊送來的酒水,略微改改口,當然就做起了甩手掌櫃,將眼下大小麻煩事都甩給二人。
柳傾自從踏入此間過後,陣法愈發純熟,不論大小陣法信手拈來,皆有餘力,除卻時常因內氣耗盡使得自個兒面色蒼白之外,倒着實不曾負創多少,脾氣還是同身在山上那般,少有推辭的時節,當真是替本來很是勢單力薄的雲亦涼青平君二人分憂許多,無論事大事小,只要尋到柳傾處,多半是爽快接下,不辭辛苦。
“算將下來,最末一車物件也清點齊備,大抵箭羽足有萬二數,且大多都是精造,並無有多少充數的瑕箭,如若是省着些用,待到戰事息後再收將回來,能用上許久,連帶硬弩數十面,得儘快些安置到城頭上去,憑此物阻攔妖物邪祟,起碼每戰要少損傷許多人手,此番上齊當真是遞出一劑良藥,耗費了好大價錢。”
柳傾清點罷物件,又是好言好語鬆離押送車帳的上齊軍卒,這才舒緩下口氣,徑自走到雲亦涼帳中,待到話說完時,才發覺分明眼下已是將新帳分發下去,雲亦涼的舊帳卻還是不曾更換,四面通風,吹得男子眼前燈火亂擺。“不愧是修陣的讀書人,這等清點物件的活計,比我可是要快上許多。”雲亦涼知曉是柳傾上門,擡眼笑笑,可從那張笑臉上頭的確看不出什麼笑意來,很是勉強,“上齊這次定然是下了不少本錢,但不妨想想,青平君給了上齊什麼東西,一枚可統御近乎舉國軍力的虎符,如若是當真動用起來,代價可就不是這麼點東西能擺平的,再者一來,其實此地邊關最缺的並不是這些物件,如此多年來都苦苦熬將下來,燃眉之急,仍是人手不足。”
兩人皆是心知肚明,但都知道就算開口討要,上齊也斷然不會將軍卒遣往此間平白送死,就算是如今聖上素來重文輕武,仍知曉此地乃是修羅場,將軍中人送往這等修行人亦是凋零不止的兇險地,必會致使上齊舉國上下動搖,況且如此多年來隱瞞住北煙澤事,必屬不易,將北煙澤中事昭告天下,有害無益。
“題外話少敘,褚衡從上回江半郎斷臂一戰過後,精氣神始終有些不對頭,舉止略微有些異常,我手頭無大事,不如同去瞧瞧,你陣法無雙,如能幫襯着些便是最好,如若愛莫能助,就令他先行退居城後調養一陣。”雲亦涼面色相比麪皮終日有些蒼白的柳傾,好不上多少,上齊運送來不少給養,略微使得其面色稍霽,可提起褚衡此人,眉頭又是深蹙,擡手撫滅燈火,將衣裳束了又束,才擡步走出帳去。
褚衡此人,柳傾亦是相熟,且算是青平君與雲亦涼的故人,年紀淺時曾一併走過江湖,很是有兩分修行天資,但爲人卻是跳脫耐不住性子,好容易去到處名聲不顯的山上仙家,才堪堪修至二境便覺無趣。聽他自個兒言說,說那鳥山上頭連鳥雀都不樂意動彈挪窩,曾有幾隻渾身羽毛都凋落大半的暮年鳥雀,連雙翅都是退縮成兩截無用物,人人暮氣深重,除了修行就是修行,連難得下山的時節都要將修行掛到嘴邊,又不能同別處的修行人痛痛快快打鬥上一場,往往相見時就知道盤腿坐下,說什麼坐而論道好過粗鄙鬥法,忍無可忍這才下山。
下山過後,褚衡就前來這北煙澤關外,雖資歷不深,但每逢戰時皆是閒不得,衝陣在前,硬是憑二境修爲殺妖,並不遜色旁人,又因爲人機敏,常能瞧出場間局勢如何,自個兒引數人入場,屢次建功。
江半郎斷臂那一戰,當屬近來最兇險的一場混戰,城頭垮塌足有六處,身死之人極多,褚衡平日帶領的那二三十位漢子,皆盡身死,但也是憑這二三十人捨生阻攔,才不曾令妖物越過城關,同樣將斷去一臂,險些遇險的江半郎生生由最前頭搶將回來,當屬首功,但自打那日過後,褚衡舉止就很是有些怪異,即便是青平君前去上齊京城歸途上強行擄來位高明郎中,也不曾查明症結所在,只說是心境受損,無良藥能醫。
進帳時候,柳傾在前,才進門時就被瘋瘋癲癲的褚衡咬到左臂上去,但柳傾什麼也沒說,只是右手叩指兩下起陣,直到數息過後,褚衡才是緩緩鬆口,跌坐到原地,蓬頭垢面兩眼無神,而柳傾毫無防備左臂已是見血,饒是四境之人未修體魄,也勝過常人,但此刻亦是有血水滴落,可見褚衡究竟使出多大的力道。
“甭折騰了,這小子瘋癲得緊,陣法多半也無用,不如叫他先去城後休養一陣,再言其他。”
帳中站起一人,滿臉血痕,捧酒壺點上燈,而後自行坐下,朝柳傾雲亦涼打量兩眼,“看來是清點罷物件,閒來無事,不然怎麼有空來此閒逛。”
江半郎許久不露面,卻是始終在褚衡帳中,着實是令柳傾兩人有些意外,而後者同樣是知曉兩人的心思,擺擺手淡然道,“上回要是沒他帶的那一行兄弟袍澤捨命,孤身對上好幾頭境界不亞於我的大妖,折損了一臂,真未必能走脫,平日老子的確是不拘小節粗野得緊,可咱也不是那不曉得知恩圖報的混賬,褚衡這小子有今日瘋瘋癲癲,總要照顧着些,最不濟也得讓人出出心中鬱氣不是?”
雲亦涼柳傾默然無言。
重新站起身來的褚衡仍是瘋瘋癲癲,饒是柳傾起陣,仍舊不曾找回神智,含糊不清唸叨着什麼,又站起身來,瞧見江半郎後就走上前去,跌跌撞撞一拳又一拳砸在後者脊樑上,柳傾剛要阻攔,江半郎卻是朝柳傾搖了搖頭,繼續飲酒。
褚衡唸叨的是,憑什麼四境的命就比別人值錢。
城關之外,有兩騎緩緩而來,一位是男子,一位是抱刀的女子。
帥帳之中的統領沒穿那身紋凰織錦,借孤燈修補舊帳,針腳細密,哪裏像是坐鎮邊關的大統領,時常無意間擡頭望着那身懸掛在顯眼處的紋凰織錦,帥帳破舊四處通風,那身流火似的織錦擺動,如是一頭籠中朱雀。大概自己恍惚之間,也曾同那位小侄兒推杯換盞,言說來年天子你坐,也曾想憑那方虎符,做些古往今來並不稀罕的醜事。
許是淒涼舊地,人如鐮下麥,念如壑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