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秋獵(三)(二合一)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咖啡煎蛋字數:4123更新時間:24/06/29 02:06:41
    日光靜靜照着,像流水似的傾瀉而下。

    透明的光斑飛濺到地上,留下一個個金色的斑點。

    阿雪微微垂着頭,背脊卻很直。

    舉止間帶着一股書卷氣。

    沈流雲忽問:“你是不是從前去過藏書閣?”

    “回公主的話,前些日子確實去過。”

    藏書閣……

    阿雪忽然想起那日隔着書架的對話,想到那個逆着光離開的高大的身影。

    她一驚,擡起頭:“公主您是……”

    “是同你拿同一本書那個,”沈流雲笑道,“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碰上了,我二人當真是有緣。”

    “……確實如此。”

    阿雪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若按着規矩說“是奴婢的榮幸”,聽着似乎有些生硬;可若說別的什麼,阿雪一時間腦袋就像卡了殼兒似的,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回答。

    思及那日的談話,她糾結許久,只憋出了句:“公主,書奴婢已經還回去了,近來多事,晚了些日子,還望公主見諒。”

    沈流雲聽着忍俊不禁:“我又不是過來催你還書的,況且那書我昨日已經借到了。”

    又問:“你孤身一人到這林子裏做什麼?雖說秋獵之前父皇已經讓人先把這裏清理了,可難免還有遺漏,萬一碰到了野獸之類的,那可就危險了。”

    “回公主的話,”阿雪道,“奴婢是來尋玉才人的,才人出去多時,奴婢有些擔心,故而特地前來尋找。”

    “玉才人……”沈流雲仔細回憶一番,笑道,“我方纔倒是還見過她,她和羅美人坐在樹下面歇腳,我帶你去吧。”

    ……

    回到營地的時候,日已偏西。

    半輪橘紅的日頭沒入地平線,暗紅沉澱在原野與天幕交接的地方,再往下,是一片蒙着灰黑的墨綠。

    阿雪擡起頭,一隻孤雁鋪開雙翅劃過天空,一頭撞進落日的邊緣。落日彷彿失去了懸掛的支點,整個兒沉了下去。

    時候到了。

    她打起簾子,進了營帳。

    濃烈辛辣的酒香在帳子裏瀰漫,阿雪同春蘭點點頭,跪坐在玉才人身邊,爲她佈菜。

    玉才人卻只垂着頭盯着桌面,並不吃喝。

    素白的面紗垂落,只餘一雙柔和的鳳眼低垂,長長的睫毛似乎蓋住了許多惆悵。

    “才人,吃點東西吧,”阿雪夾了一筷子烤兔肉放到她碗裏,“您不是一直愛吃這個嗎?”

    玉才人卻搖搖頭。

    “喲,玉姐姐是想吃也吃不了吧,”兩人的對話錢寶林聽了一耳朵,故意道,“畢竟一拿下面紗,臉上的疤就會嚇着別人。”

    “錢寶林,你積點口德,”羅美人怒道,又向玉才人愧疚道,“今日都是我不好,害你的臉又被樹杈子刮到了,傷口又恰好在那疤痕旁邊。”

    “羅姐姐,沒什麼的,”玉才人低着頭,聲音很輕,“不過幾日就好了,不礙事的。”

    話雖如此,神情卻很是低落。

    “不礙事?於女子來說,臉可是最重要的,當然要白白淨淨、沒有一點疤痕才好,”錢寶林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得意道,“皇上前幾日還剛剛賞了我一大盒子的珍珠玉容膏,可惜我臉上一點東西都沒有,用也用不着……”

    羅美人皺眉:“錢寶林你既用不上,不如就分玉才人一些?後宮之中,大家都是姐妹,平時聽你宮裏的宮人說你一向大方,你不會捨不得吧?”

    “分就分,”錢寶林撇撇嘴,“……不過我只分你一點。”

    說着,捏着兩根手指給她們比劃:“就這麼一點哦。”

    席間衆人聞言都笑了。

    錢寶林這人,一身的毛病,愛炫耀、愛嫉妒、愛湊熱鬧,說話也愛擠兌人、戳人痛處,只是卻沒什麼壞心眼,也從不使什麼下作手段,有些時候甚至能稱得上大方。

    “說起珍珠玉容膏,”坐在前排的一命婦起身笑道,“妾便想起了妾的遠房侄子,他的乳名便是‘珍珠’二字。因他小時候多病,又怎麼也看不好,便聽了一雲遊道士的話充作女孩兒養大。”

    “結果如今病倒是好了,卻沾了一身女孩兒家的習慣,家裏頭給他說親他也不願意,一直拖到今日,妾的哥哥爲此傷透了腦筋。”

    那命婦又笑道:“今日妾斗膽求了皇上,懇請皇上爲他賜婚,免得他日後孤寡一生。”

    看着那命婦坐的位子,阿雪猜測,大約是哪個王妃。

    “這是玉川郡王妃,”春蘭小聲同阿雪道,“平時和貴妃家裏頭有些往來,前不久,鬱貴妃的侄女還和她弟弟的兒子成了婚。”

    阿雪點點頭。

    只聽元嘉帝問:“你侄子是哪一個?”

    “是木樨郡郡守的兒子,學名柳書玉,如今年方弱冠,”玉川郡王妃笑道,“說來皇上還見過他,就在今年殿試的時候,蒙皇上恩,還得了個傳臚的名次。”

    元嘉帝仔細回憶一番,似乎確有其人,便問:“那柳愛卿家中對新婦有什麼要求沒有?”

    玉川郡王妃忙笑:“皇上賜的都是好的,妾的哥哥一家並沒有什麼要求。”

    她頭上戴着一頂赤金發冠,頭髮梳成男子的樣式,只額前墜着一朵小小的、用黃瑪瑙細細雕刻的金菊。

    燭火輕晃,燭光化作金色的露珠,從那朵小小的瑪瑙金菊的瓣兒上滑落。

    阿雪收回目光。

    按理來說秋獵的時候很少有人會提及兒女婚事,更何況不多時淑妃便要辦賞菊宴。

    賞菊宴名爲“賞菊”,實爲京中各家攀姻親、結親家而辦。每每過了賞菊宴,這京中原本就錯綜複雜的關係就又要變上一變。

    玉川郡王妃在這個時候提及自己侄子的婚事,究竟是何意?

    木樨郡位於北疆與單鹿國的交界處,是軍事重鎮。但此地苦寒,又加之今時今日三彩國與單鹿國開戰,更是比往日要荒蕪許多。

    而鬱貴妃的父親,鎮國大將軍,此時又正率鬱家軍駐守木樨郡。

    玉川郡王妃刻意在秋獵這種特殊的場合提起此事……

    席間衆人都不吭聲,只一雙雙眼睛來回看着。若目光有形,此刻怕這整間營帳裏已經坐不下人——盡都被這目光給填滿了。

    帳外,起風了,帶着一點哨聲,卻彷彿宣戰的號角,引得衆人打起精神。

    帳內,燭火輕輕搖晃,濃黑的影子落在地上,彷彿潛伏在暗中、蠢蠢欲動的猛獸。

    元嘉帝沉吟片刻,神情似笑非笑:“沒有要求……那讓朕好好想想,朝中還有誰家的女兒尚未婚配?衆愛卿,你們也幫朕一起想想,誰家的女兒配木樨郡郡守的兒子合適?”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契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鬱貴妃卻不理會這些,彈彈新染好的指甲。

    單手託着腮,半垂着眼眸,似乎很是厭倦這一切。

    有人擡起眼睛,端起面前的茶盞。

    忽有一身着深綠官服的言官起身:“稟皇上,微臣記得,大公主殿下尚未婚配。”

    元嘉帝笑道:“確實如此,不過朕倒沒想到,衆愛卿第一個想起來的是朕的女兒。”

    阿雪遠遠望了沈流雲一眼。

    後者端坐,神色淡然,甚至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彷彿說的不是她的婚事。

    阿雪又回憶起今日破空而來的那支羽箭,箭簇閃着寒光。

    黑衣白馬,血玉發冠。

    這樣的人,不該被禁錮在後宅之中。

    留意到阿雪的眼神,她擡起頭,輕輕衝阿雪笑了一下。

    阿雪忙低下頭。

    那言官笑道:“微臣只是恰好想起,公主殿下如今恰逢及笄之年,故有此一言,還望皇上見諒。”

    “朕又沒怪你,”元嘉帝仍笑道,“不過嚴愛卿說的也是,朕的大公主確實尚未婚配。皇后去世的早,朕政務繁忙,也一直無人爲她操辦這些。”

    說着,問沈流雲:“流雲,你覺得如何?”

    “回父皇的話,”沈流雲起身,“兒臣覺得不妥。”

    “這是爲何?”

    “木樨郡乃是軍事要塞,今時又恰逢我三彩國與單鹿國開戰,所費銀錢頗豐,”沈流雲道,“母后生前雖留了不少嫁妝給兒臣,兒臣也願爲國盡力,只是母后出身齊家,齊家又因裕太后之事與鬱家素有積怨。”

    “兒臣雖知事出有因,然而畢竟已有隔閡。若是兒臣嫁到木樨郡,恐怕兩家都會心有芥蒂。”

    “結親,本是爲修好,不是爲結仇。即便嚴大人有意讓齊、鬱兩家重修舊好,也不該用這種法子。”

    元嘉帝點頭:“那你覺得該如何?”

    沈流雲思忖片刻,答道:“木樨郡雖位置偏遠,但盛產藥材,尤以人蔘和冬蟲夏草最爲有名,只是氣候嚴寒,路途難通。”

    “裕太后伏誅之後,齊家幸得父皇爲之昭雪,如今又組建了一支商隊。”

    “不如兒臣拿出一部分銀錢,由父皇出面,爲木樨郡重新修路,再欽點齊家收購售賣木樨郡部分藥材,所賺銀錢拿出三至五成用來添補軍需。”

    “如此,既可使齊、鬱兩家重新修好,又能補充軍需,還能彰顯父皇之賢名,是一石三鳥之舉。”

    蠟燭的燭芯發出輕微的爆響。

    元嘉帝撫掌笑道:“此計甚妙!若流雲你爲男子,朕必定立你爲太子。如此,朕之社稷無憂矣。”

    此言一出,席間鴉雀無聲。

    只是所有眼神都集中在沈流雲身上。

    沈流雲不卑不亢,只溫和地笑笑:“能爲父皇分憂便好,至於別的什麼,兒臣並不介意。”

    又道:“郡王妃,至於令侄的婚事,你還是讓他自己選爲好,免得找了個不喜歡的女子成了親,兩人相看兩厭,倒成了一樁憾事。”

    玉川郡王妃只得點頭稱是。

    紅燭漸漸燃得短了一截兒,燭淚低落在金燈臺裏,凝出一小片不規則的淡紅。內侍見此,急忙從袖子裏掏出一支新的蠟燭,重新點燃。

    燈火微晃。

    衆人推杯換盞。

    酒過三巡,羅美人擡頭看了自己的侍女紫若一眼,紫若會意,悄悄掀了簾子出去了。

    不一會兒,兩隊宮女又捧着酒壺魚貫而入。

    其中一個低着頭,上前給元嘉帝倒酒。

    她的手指輕輕一顫,酒水灑了幾滴出來。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她急忙跪下,紅腫的佈滿細小傷口的手指悄悄往衣袖裏縮了縮。

    然而,有時,越是細微的動作越是引人注意。

    “擡起頭來。”

    元嘉帝沉聲道。

    那宮女一點點擡起頭,動作似乎還有些顫抖。

    芙蓉面,彎月眉,皮膚白淨似雪,嘴脣鮮紅如血。

    “怎麼是你?”元嘉帝皺眉,“你不是被貶去掖庭局了嗎?誰帶你過來的?”

    尹采女垂着頭,身子伏在地面,她還沒說話,玉才人便起身:“是妾。”

    羅美人也忙起身道:“還有妾,美人羅氏。妾和玉妹妹二人遇見尹氏,她說自己有冤,懇請妾二人設法讓她見皇上一面。”

    “你們三人倒是交好。”元嘉帝笑笑。

    “回皇上的話,”玉才人道,“其實妾與尹氏不過曾有幾面之緣,談不上交好,不過只是因着同病相憐才打算幫她一把。”

    “同病相憐?”

    玉才人忽然上前幾步,跪下:“妾要狀告貴妃鬱氏毀人容貌、無故責罰嬪妃。”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羅美人也上前,同玉才人跪在一處:“妾要狀告貴妃鬱氏謀害皇嗣。”

    尹采女則道:“奴婢要狀告貴妃娘娘誣陷奴婢謀害皇嗣,且在奴婢被貶至掖庭局時動用私刑,”說着,她伸出手,“貴妃娘娘曾以‘以下犯上’之罪對奴婢行拶刑,奴婢的手指被夾斷,無法再浣衣,險些被遣散出宮。”

    “奴婢家中既無父母,又無兄弟,手指又成這般,若是出宮,必定只能流落街頭。故而,奴婢斗膽求了才人和美人,讓奴婢再見皇上最後一面,訴明冤屈。”

    “四年前,是貴妃用奴婢的父母威脅奴婢,奴婢才認下了謀害應才人腹中皇嗣之罪,”尹采女恨恨道,“然而,奴婢沒想到的是,奴婢認罪之後,奴婢的父母就死於非命,奴婢自己也被困在掖庭局無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