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除夕(四)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咖啡煎蛋字數:3571更新時間:24/06/27 08:36:09
    除夕。

    大紅的宮燈在墨藍的夜風裏來回搖晃着,紛紛揚揚的雪落在燈籠紙上。

    長長的甬道上,玉才人披着銀紅的大氅,捧着一盞花燈慢慢走着。

    飛雪飄到她的大氅上,彷彿銀繡線精心點綴着的花紋。

    翠微湖邊上的藏書閣上,一扇窗子開着,透出暖橘色的火光。

    窗子裏,依稀可見有兩個人影相對而坐。

    “明雪,你說玉才人怎麼還沒來?”丹琴身長脖頸,頻頻往藏書閣樓底下望,“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阿雪倒了杯熱茶,呷了一口:“我讓珠紗跟着呢。再說,今晚是除夕,各宮的娘娘都在元熹殿參加今晚的宮宴,不會往翠微湖這邊來的。”

    幾片雪花從窗子裏飄進來,落在桌子上,化作幾滴水珠。

    風裏飄來很輕很輕的樂聲,和着風與雪,一起飄進來融化了。

    “來了來了,”丹琴忽道,“我看到玉才人了。”

    阿雪拽拽她的衣裳:“現在安下心了吧?那就坐回來點兒,一會兒給人瞧見了就全泡湯了。”

    丹琴關上半扇窗子,只是依舊扭着頭,望着樓底下的情形。

    雪在風裏打了個旋兒,有飄飄蕩蕩地墜下去。

    銀白的雪落進湖水裏,瞬間也變成漆黑的湖水的一滴。

    寒冬時節,翠微湖結了一層碎冰。湖水緩慢涌動,帶出冰塊碎裂的輕微聲響。

    玉才人捧着花燈,蹲下身子。

    湖水捉住了花燈的底部,輕輕一拽,花燈便搖搖晃晃浮在水面。淡淡的橘紅的光映着湖水,驅散了一點點寒意。

    樓上,阿雪捧着茶杯取暖。

    “明雪,”丹琴問,“除夕夜不是應該祭祖、守歲、掛燈籠什麼的嘛,你爲什麼想到放花燈?而且花燈不都是夏天放嗎?”

    阿雪反問:“看到花燈你會想到什麼?”

    “中元節,”丹琴恍然大悟,“在中元節,男女老少都會相約去河邊放花燈,借花燈表達對已經故去的人的思念。”

    “所以你提議讓玉才人放花燈,表達她對……不對啊,”丹琴又道,“春蘭也好,趙姑姑也罷,按理說都不是玉才人可以在今日放花燈表達思念的人。”

    阿雪又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先別急,往下看。”

    雪依舊落着。

    輕飄飄的,彷彿秋日午後在風裏翩躚的葉子。

    湖面上的花燈慢慢漂遠,像是一葉小舟,船頭放着一隻紅燈籠,獨自在水面上飄蕩。

    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也不知道何時會被波濤吞噬。

    只是漫無目的地、靜靜地飄着。

    玉才人站在岸邊,銀紅的大氅垂着,在風裏晃動。

    她望着那盞漂遠了的花燈,眼底似乎含着無盡的惆悵。

    “你怎麼在這兒?”

    身後,元嘉帝的聲音傳來。

    “……皇上……”玉才人愣了一下,才轉過身行禮,“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元嘉帝擺擺手:“你還沒回答朕的話。”

    玉才人垂着頭,露出一截兒白皙的脖頸,聲音很輕,帶着幾分沙啞:“今日是除夕,妾又因病沒能參加今晚的宮宴,心中煩悶無聊,便想着來此地放一盞花燈。”

    “放花燈?”元嘉帝留意到湖心飄着的一點橘紅,“你是要悼念誰?”

    玉才人搖搖頭,只輕輕笑笑:“並不悼念誰,這花燈,是妾給自己放的。”

    “前些日子,太醫過來給妾診脈,說妾身患頑疾,大約……沒有多少時日了,”說着,玉才人用帕子掩着脣,輕輕咳嗽幾聲,“妾喜歡玉華宮旁邊這翠微湖,也喜歡這湖邊的梧桐,湖裏夏日才開的荷花。”

    “妾擔心等不到夏日,便提前過來放一盞花燈,在雪夜獨賞荷花、梧桐與冰湖,也算是別有一番趣味,即便當真等不到夏日,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說完,她悄悄擡起眼睛,觀察元嘉帝的臉色,又趕忙垂下:“皇上恕罪,除夕夜這大好日子,妾說這種喪氣話擾了皇上的雅興,當真是罪該萬死。”

    元嘉帝沉默半晌,卻道:“朕倒不覺得這話喪氣,也不覺得掃興。生死不過須臾之間,及時行樂、不留遺憾,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倒不如說這才是極佳的做法,”他笑了笑,“既如此,朕便陪你賞一賞這冰湖枯木荷花。”

    花燈裏的紅燭映出一片暖光。

    阿雪拿了剪刀,剪掉一小段燭芯。

    “阿雪,你怎麼料到的?”

    料到皇上今晚會出現在這裏。

    還有這除夕雪夜花燈會引得他的注意。

    “因爲夜闌殿。”

    元嘉帝、先皇后與夜闌殿之間有一些微妙的聯繫,恰好玉才人又和先皇后相貌相似,而玉才人身邊的丹琴又恰好被人引起夜闌殿,之後夜闌殿起火……

    這一樁樁、一件件,幕後之人分明是有誣陷是玉才人故意燒燬夜闌殿之意,許是爲了爭寵,許是夜闌殿裏藏了什麼東西,需要一把火燒了,再找個替罪羊。

    但這反倒讓阿雪想出了一個新奇的點子。

    元嘉帝似乎對先皇后很是深情,但又不斷尋找與先皇后相貌相似的女子,寄託自己的懷念。

    這些女子,又沒有一個能取而代之。

    不然家世如此顯赫的鬱婕妤,從前也不會一直只是貴妃之位。

    如此,就絕不能模仿先皇后,不能把這份“深情”挪爲己用,而是要站在一個與之有些距離的位置。

    像又不能太像。

    只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相似的神態。

    說幾句與他有共鳴的話。

    這樣,就能在相似與不似之間立於不敗之地。

    阿雪透過半開的窗子,往外看。

    雪在夜空中飛舞。

    自然,除了這個,從前皇上對玉才人的那些成見,也要一併解決了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湖面的花燈漸漸漂遠,一點橘紅燈光在銀白的雪與漆黑的水裏熄了。

    一滴眼淚從玉才人的眼眶裏落下來,掛在她的臉頰上,像一顆晶亮的水晶珠子。

    “你怎麼哭了?”元嘉帝皺皺眉頭。

    玉才人抹抹眼淚,忙道:“皇上恕罪。妾只是想到,往後,妾的妹妹會不會也在中元節的時候爲妾放一盞花燈?看着它在湖面慢慢漂遠、熄滅,想到再也不能見到自己的姐姐,便像妾這般流下淚來。”

    雪簌簌地落着。

    元嘉帝沉默着。

    空氣裏一片寂靜,唯有風從耳邊掠過的聲音。

    他忽問:“你們姐妹之間的感情很好嗎?”

    “從小一同長大,自然很好,”玉才人嘆息,“妾還記得,妾進宮前一日,她還特意送了妾一把自己做的平安鎖。”

    說着,從衣領裏拽出一隻小小的木鎖。

    模樣有些粗糙,上面的花紋也有些稚嫩,但能看得出,這是送鎖之人費心做出來。

    “她想着妾,妾也念着她,”玉才人道,“妾時日無多,卻希望她能活得平平安安、長長久久。爲了這一點心願,妾願意竭盡一切。”

    她望向元嘉帝:“故而從前秋獵之時,妾所作所爲欠妥之處,還望皇上見諒。妾並非有意威脅皇上,實在是太過憂心的無奈之舉,望皇上恕罪。”

    回憶起秋獵那日發生的事情,元嘉帝皺皺眉頭。

    不過都已經發生了,他也冷落了她許久。

    ……就這麼過去吧。

    “朕知道,”元嘉帝望着湖面熄滅的花燈,轉過頭,拍拍玉才人的肩,“回去吧,天寒地凍的,你身子又不好。”

    玉才人也擡頭望了他一眼,點點頭,露出一點笑容。

    兩人相攜而去。

    身後,雪慢慢飄着,湖水緩緩涌動。

    藏書閣上,有人關上了那半扇窗子。

    “走吧,”阿雪放下茶盞,起身,“事情成了。”

    雪簌簌落着,風一吹,雪停了,已是一月之後。

    這期間,元嘉帝時常招幸玉才人,阿雪幾人也沒再碰到過什麼面生的小宮女小內侍。

    日子安安穩穩地過着。

    這日早晨,張太醫給玉才人診脈,許久沒有說話。

    “可是才人的病情又加重了?”阿雪忙問。

    張太醫搖搖頭。

    燭芯發出輕微的爆響。

    “到底怎麼了?”玉才人也問。

    張太醫不說話,許久,才拱手笑道:“才人,恭喜您吶,您這是喜脈!”

    “喜脈?”

    玉才人一驚,下意識望向阿雪。

    阿雪亦是一驚,只是回過神,忙拿了銀子出來,笑道:“今日真是多謝張大人了。可否麻煩張大人再給我們才人開些安胎的藥?”

    “自然自然,”張太醫笑道,“這次我讓我身邊的樹亭親自把藥送過來。”

    上次雪蓮的事最後以小藥童弄錯了雪蓮的數目、被趕出宮而告終。

    阿雪等人沒有證據,也只能將這口氣嚥下。

    “麻煩張大人了,”阿雪又往張太醫手裏塞了塊兒銀子,壓低聲音笑道,“只是能否麻煩您幫才人瞞着這件事?”

    “這是爲何?”

    “您知道才人平素思慮過重,若是此事傳出去,必定會引來後宮議論,讓才人更加不安,”阿雪道,“才人這是頭胎,又是前幾個月,我想着過幾個月等才人的胎象更穩定些再說豈不更好,您說是不是?”

    “還是明雪姑娘考慮的周全。”

    阿雪把張太醫好生送出去了,又折了回來。

    屋內,燭火輕晃。

    沉默在空氣裏凝滯。

    “明雪,我……”玉才人猶豫半晌,“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當一個母親。”

    她低着頭,凝視着自己的小腹。

    爭寵也好,侍寢也罷,她一向只當做活命的手段。

    她不過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如今竟要當一個母親了?

    往日和妹妹在田埂上瘋跑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她曲起膝蓋,把臉埋在膝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與其說不知道該怎麼辦,倒不如說她不願接受。

    不願接受自己要爲一個不久之後將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負責。

    她都還沒辦法完全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如何能對別人的人生負責?

    阿雪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比玉才人還要小上幾歲,也是第一次在宮裏當宮女,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她只能坐到玉才人身邊,撫摸着她的背脊安慰:“總會有辦法的……”

    可是,真的會有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