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個普通人的小故事

    ……

    周奇靠着橋邊護欄，面向湖邊，一直靜靜的看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路燈亮起，

    天色完全黑下來，

    遠處城市霓虹閃耀，橋上人流更加密集。

    嗯……大城市的夜晚往往比白天更加繁華。

    突然，他感覺有人在靠近。

    周奇側頭看去，只見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從側後走過來，走到一旁，正面靠在了欄杆上。

    男人一身便裝，黑色休閒外套，長相普通，偏瘦，不短的頭髮似乎有段時間沒打理了，臉上有胡茬，看起來有些滄桑。

    他看着湖面，臉色十分復雜，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慶幸。

    看了幾眼後，他突然轉過頭來問道：“小兄弟，遇到煩心事了？”

    “……沒有。”周奇回過頭來繼續看前方。

    “怎麼稱呼？”

    “周奇。”

    “哦哦，我叫王平。”

    “嗯。”

    “……”自稱王平的男人顯然被周奇的冷淡態度噎的有點說不出話，有點尷尬的四下看了看，正好發現衣服上有點灰塵，於是他拍打了幾下。

    這時他發現周奇只穿着薄薄的短袖短褲，便又問道：“你不冷嗎？就穿這麼少。”

    “不冷。”

    “……”

    空氣再度陷入沉默。

    王平似乎很想說些什麼，但猶豫半天沒說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從兜裏拿出一包沒開封的煙，三兩下拆開，

    然後朝周奇示意：“來一根嗎？”

    “……？”周奇愣了愣。

    王平抽出一根遞過來。

    “……”周奇遲疑了一下，也沒拒絕，順勢就接過來，把煙夾在了手裏。

    不過，王平似乎沒帶火機，摸了摸兜，沒找到。

    周奇隨手一掏，在自己身上摸出個打火機。

    伸手過去，

    啪嗒，

    火苗竄起。

    “……嘿，謝謝，”王平動作熟練的伸手護火，隨着呼吸，菸草開始燃燒，煙霧從他嘴裏噴出，這時他拍了拍周奇的手。

    周奇又收回火機給自己點上。

    兩個陌生人，就這麼朝着夜晚的湖邊景色，在大橋上吞雲吐霧起來。

    不同於身邊男人吸菸時表情的凝重，

    周奇吸的時候沒有任何表情。

    但那股凝重反應在了他吐出的濃郁煙霧中，極難散去。

    抽了幾口，王平似乎終於組織好語言，開口：“這人生啊，總是世事難料。”

    “嗯。”周奇應了一聲。

    “有興趣嗎？我給你講個故事？”

    “可以。”

    “……”王平吐出一口煙，有些唏噓道：“我有個朋友，他昨天，想從這裏跳下去。”

    “……嗯。”

    周奇看了他一眼，心裏已然明白了什麼。

    但沒作何反應。

    反正一時沒什麼事幹，聽聽別人的故事也好。

    王平吸了口煙繼續道：“……他從小就不出衆，長相一般，學習一般，什麼都一般，家裏父母也都是普通人，窮是不窮，但也不富，一路上了高中，上了大學，直到畢業，都是默默無聞。”

    嗯……一個很俗套的開場白，

    他口中的朋友顯然就是他自己，

    周奇也沒什麼特別感觸，

    因爲這年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聽的太多就會產生抗性。

    王平還在繼續說着：“……他迷茫過，也奮鬥過，經歷過很多很多，他以爲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但一轉眼，三十多歲了，生活還是沒有起色，頂多不給別人添麻煩吧，但也對社會沒有任何幫助……他一度懷疑，自己存在世上到底有什麼意義？”

    意義……又是意義。

    周奇默默想到。

    爲什麼每個人都想知道意義？

    末日的意義，存在的意義，生命的意義……

    好吧，他自己也想知道。

    王平繼續：“……帶着對生活的麻木，他日復一日的奔波，後來他結婚了，有了孩子……他越來越不幸福，因爲工作忙，和家人很少溝通，生活很難維持，處處需要錢，可他的事業始終低迷，看不到未來在哪，滿嘴的苦澀，說又說不出口，想咽又咽不下去……”

    說着，他深深吸了口煙，徐徐吐出。

    煙霧在空中旋轉成各種形狀飄散，

    看起來，

    就像是給話加上了標點。

    “而就在前些天，他被老闆給臭罵了一頓，因爲工作上的一點小事。

    回到家想喝點酒，妻子臉色直接就拉下來了，不停的嘮嘮叨叨，

    過程中，他又得知，孩子最近學習很差，老師請他妻子去了學校，之後，老師當着她的面把孩子貶低的一文不值……

    而我這個朋友，本來想像之前那樣咬牙忍忍的，結果，卻又查出了糖尿病……”

    王平吸盡最後一口煙，重重的嘆氣，把煙全部吐出，

    然後把菸頭扔在地上踩滅。

    “這次，他真忍不住了，他真的感覺到了走投無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殺，不再受苦，不再給家人添麻煩。”

    “然後呢？”周奇也扔掉了手中的菸頭，隨口問道。

    他確實被勾起了一點興致。

    因爲，這個男人還能站在這裏說話，那一定是事情有反轉，

    並且，

    這個反轉應該還是良性的。

    “然後……”王平神色突然變得很奇怪，他又拿出兩根煙，一根遞給周奇，一根叼在嘴裏，然後又開始摸自己身上，

    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沒帶打火機，

    於是，周奇又伸手給他點上了。

    王平抽了一口煙，神色愈加複雜了，終究還是沒能張口就解釋清楚，而是轉過身來背靠着大橋護欄，在人羣中看了幾秒後，突然伸手一指：“你看，那個，是我老婆和兒子。”

    周奇順着看去，那是一個盤着頭髮，穿着樸素的女人，正拉着一個小男孩的手在地毯前買東西，看起來母慈子孝，挺和諧的。

    但，當他看清對方的長相後，愣了一下。

    一旁王平手夾着煙比比劃劃：“他們之前不是這樣的……我老婆本來是個挺溫柔的人，但結婚之後就變的特別倔，愛發脾氣，還很少笑，每天都冷着臉對我，特別是前幾天，”

    至此，他也不再“無中生友”了，直接大方的說了出來：

    “……結果昨天，你是不知道有多神奇，昨天我一大早上起來就開始琢磨怎麼自殺了，想了好多種辦法，最後決定晚上過來跳橋……但沒想到，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老婆竟然來接我了！”

    說着，他咧起嘴：“你知道嗎，我和她結婚那麼多年了，第一次看到她那麼感性的一面，他竟然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撲到我懷裏開始哭，說老公對不起，你受累了，老公別想不開……哈哈，就那一會兒功夫，她嘴裏說的好聽話，趕上之前一年說的了……”

    “……”周奇又看向他，眼中帶上說不清楚的意味，“所以，你就不想自殺了？”

    “是啊，她那麼一哭，我就一點也不想死了……”王平眉目柔和的看着自己的老婆，喃喃的說着。

    但，停頓了幾秒後，他臉上又突然興奮起來。

    他一臉神祕朝周奇道：“別急，接下來才是重點！後來，我回家之後，問我老婆她怎麼知道的？一開始我以爲她是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了，或者湊巧看到我網站瀏覽記錄了……結果你猜怎麼的？”

    “……”周奇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果然，王平神色十分詭異道：“我老婆竟然跟我說，昨天快中午的時候，有個人給她發了一條短信！那短信可不是一般的短信，裏面竟然說讓她注意安全，還說什麼末日要來了……你別笑啊，說正經的，那個短信說的很真實，爲了獲取我妻子的信任，裏面還說了我們家裏人的一些祕密，特別強調說她老公，也就是我，最近遇到什麼事，得了什麼病，讓她關照一下我……”

    “嘿，你說這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王平吸了口煙，古怪的笑着說：“我老婆吧，本來就是個疑心比較重的人，那信息裏說的那麼邪乎，她肯定要驗證一下啊，結果……末日沒來，卻讓她查到，我真的像信息裏說的那樣，還真查到我要自殺什麼的，這下給她嚇得不輕，趕緊就跑到我公司去了……”

    “……”周奇沒有說話，

    而是回過頭，又看向王平的妻子和孩子。

    母子二人這時已經買完了東西，也恰好看過來。

    王平扔掉菸頭，朝他們揮了揮手。

    他們便朝這邊走過來。

    王平又轉頭來，看向周奇，語氣中帶着濃濃的慶幸與感慨，道：“現在可好了，昨晚之後到現在，今天我發現我老婆整個人都變了，她又終於變得溫柔了，甚至還會躲在我懷裏對我說情話了……周奇小兄弟，你說神奇不神奇？我就被這麼莫名其妙的一條短信給救了……”

    周奇點頭：“神奇。”

    “哈哈，”男人笑的更加大聲：“但神奇的還不止這個呢！我和我老婆昨晚清清楚楚看到那條信息了，結果今天再一看，短信沒了！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發短信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他……要是能碰到就好了，我真的很想對他說聲謝謝，他救了我們一家……”

    “也許會見到的。”周奇也扔掉菸頭，語氣平平回了一句。

    他還在看着王平的老婆。

    嗯，到沒什麼別的意思。

    只是單純的認識。

    在末日認識的。

    這個女人在末日並沒有什麼大作用，雖然每次都是好人，但她沒什麼特殊天賦，也從來沒做出過什麼大作爲，甚至，還經常會帶來很多麻煩。

    導致她每次都死的很早。

    但，她救過周奇。

    在很久之前，在周奇還重生了沒幾次，還不太能適應末日的時候，

    救過兩次。

    所以，周奇記住了她，也記住了她過去和身邊的事。

    她說，她很後悔，在末日前很多話沒來得及說，讓她再也沒有機會和老公和孩子說了。

    她說她真的很愛他們，看着丈夫每天奔波勞累，兒子也壓力很大，她很想做些什麼，但什麼都做不了，又不會表達……

    周奇並不能保證什麼。

    甚至之後的末日裏，也不會找她當隊友。

    只是，默默的把她放進了“提醒名單”，

    每次，末日前，都會順帶着給她一些提醒和幫助，條件允許的時候也會拉她一把。

    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他也提醒了不止多少次……

    這時，王平妻子已經帶着孩子走到近前。

    她先是和周奇點頭示意算是打招呼，接着就嗔怪王平又抽菸。

    王平抱頭說錯了，不抽了。

    鬧了兩下之後，夫妻平息下來，王平在妻子耳邊小聲說：“你帶着兒子在旁邊等一會兒，我和這小兄弟還有點話沒說完……”

    王平妻子聞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奇，緩緩點了點頭，然後拉着兒子離開。

    王平看着他們的背影深吸了口氣，又轉向周奇道：“周奇小兄弟，其實我就是想說啊，我早就看到你了，天還沒黑的時候，我就看到你在這裏站着，到現在，我們一家逛了兩個來回了，你還在這裏……起碼快一個小時了吧？

    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什麼煩心事，什麼過不了的坎，但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要衝動……”

    “……”周奇神色莫名。

    王平態度誠懇：“我，是被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給救了的，之後我琢磨了一晚上，終於琢磨出一點道理……我發現有很多東西是真的值得你好好活着去看，也許平時的日子會很苦，很艱難，但那些東西只要你體會過一次，你就再也不想死了……”

    說着，王平拍了拍周奇的肩膀：“周奇小兄弟，生命只有一次，還有很多值得你去看的東西，千萬不要放棄……”

    “……”周奇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的表述方式其實很絮叨，

    但又帶着一種莫名的親和力和感染力。

    能聽出來，他的言語中還夾帶着幾分迷茫，但又能從他的言談舉止感受到一股剛剛復燃的力量，

    一股，

    經歷了風雨後再度直起腰來的……韌勁。

    挺好的。

    雖然在末日這種人活不長，但在安全的世界，他以後應該能做出一番成績吧？

    周奇感覺有些微妙。

    他沒想到，自己早已經做到了麻木的例行提醒，還真能安穩的救下一個人，一個家。

    王平又認真說道：“周奇小兄弟，沒事的……你要是有什麼煩心事，可以和我們講講，看你還年輕，我是過來人了，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開導開導。”

    說着，他又拿出兩根煙，遞了過來。

    但這次，周奇沒接，

    而是一般擺手一邊道：“王哥，實不相瞞，和你比起來，我那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麼……感謝你對我說了這麼多，我已經想通了，沒事了。”

    一聽這話，王平臉一板：

    “怎麼不算什麼呢？哪有什麼大事小事的？人和人的經歷是不一樣的，對你來說，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沒關係，你大膽說，王哥肯定不嘲笑你！”

    說着，他把遞給周奇的煙塞回煙盒裏，又把另一只夾在手上，

    周奇再次伸手遞火。

    菸草燃燒，這次，噴出煙霧的嘴是笑着的。

    不過，

    “……”周奇點完煙之後卻又陷入了沉默，因爲他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

    要真說的話……這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啊。

    這時，王平突然語氣帶着幾分調侃道：“是不是和女孩子有關？失戀了？還是追女孩子被拒絕了？”

    周奇眨了眨眼睛，心想猜的還挺準。

    於是他乾脆點點頭：“被拒絕了。”

    王平笑了起來：“哈哈，我就說……我看人有一套的。”

    笑過之後，他轉而語重心長道：“周奇小兄弟，王哥和你說實話，在你這個年紀，追女孩啊，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玩玩除外……但，如果你真打定主意想一輩子和她在一起的話，那你必須考慮幾個問題。”

    周奇若有所思：“哪幾個呢？”

    王平認真道：“第一，她值不值得你去追，第二，你自己配不配的上人家，第三，人家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周奇默然。

    王平轉過身，再次面向湖面，

    他看着遠處，繼續道：

    “男人啊，不是見到喜歡的人一定要去追的，很多人回望過去，以爲沒開口、沒追上是遺憾，但其實真正遺憾的，是擁有了再失去……小兄弟，聽我一句勸，如果你真的喜歡人家，最好的辦法是先提升自己……”

    周奇不置可否。

    王平還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就在這時……

    “噗通！”

    伴隨着不遠處的幾聲驚呼，

    一個沉悶的，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的聲音從橋的另一邊傳來。

    接着，嘈雜聲譁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