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何以文明?

類別:科幻靈異 作者:糾結於名字數:4805更新時間:24/06/27 08:03:37
    半小時後,雷琦烿獨自一人站在階梯上。身旁全是倒下的青年男女,他們躺在地上,時不時的抽搐發出呻吟,被揍的鼻青臉腫。好在這一帶的人都去參加集會了,沒什麼人看見,否則少不得又回有一大羣人圍過來。

    只是。揍趴了一羣混混,雷琦烿卻並沒有感到絲毫愉悅,相反,她只感到了更深切的茫然,以及更爲巨大的失落,那失落讓她無比困惑。

    自己站在這個地方,究竟是爲了什麼?

    良久,她才回憶起自己要做的事情,於是搖搖晃晃從敞開的大門走進了劇場。

    劇場內此刻人山人海,近萬人聚集在一起,歡呼,沸騰。會場分三層,下面一層人最多,二樓次之,三樓則只有寥寥數人站在上面。

    只一眼,雷琦烿就看到了站在會場最高處的外公,此刻他正撫掌,對表演的內容表示讚賞。

    而在舞臺上,一羣年輕人正在上演一幕話劇。話劇已至高潮,一個主角模樣的人,正拿着棍棒,追着幾個滿腦肥腸模樣的人毆打,一邊毆打一遍喊道。

    “就是你們這羣新黨的傢伙!之前縱容合成人!現在又縱容人造人,原本我們有大量的工廠,大量的JOB!但是現在我們的JOB都被你們這羣新黨的人給搶走了!被你們造出來的這羣合成人,被你們造出來的該死的人造人給搶走了!!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該死!你們該死啊!!”

    主角在毆打,下面的人則沸騰一樣歡呼道。

    “打的好,打得好!吊死他們,吊死他們啊!”

    “把他們掛在路燈上!把他們送上斷頭臺!”

    雷琦烿從來沒見過如此狂歡的景象,這一幕是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恰如歷史上曾經發生的那一幕幕一樣,它們不厭其煩的一次次上演,然而卻總能令身處其中的人忘乎所以,無法自拔。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劇院舞臺上的年輕人,還有下面那羣狂歡的觀衆。

    有人推來了幾個路燈一樣的腳手架,年輕的主角將那幾個肥胖的傢伙掛在了路燈上。

    於是,下面的人再度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殺得好啊!”

    “殺得好啊!”

    “殺得好啊!”

    年輕的主角在臺上慷慨激昂的陳詞道:“來一個,我殺了一個,來兩個,我殺兩個,來一百個,我殺一百個,來一千個,我殺一千個!”

    觀衆們流淚高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年輕的主角站在舞臺上熱血沸騰的喊道:“等到太陽系統一了,我們就把你們這羣資本家掛在路燈上,每隔一天殺一個,睡覺直播前殺一個,吃早飯前殺一個,吃午飯後殺一個!讓你們的腦袋順着滑滑梯滾到足球場,被我們當球踢!”

    “當球踢!”

    “當球踢!”

    “當球踢!”

    巨大的歡呼聲中,雷琦烿幽靈一般在人羣中行走,這些人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狂歡之中,絲毫注意不到雷琦烿,也完全注意不到會場上那無處不在的監控,注意不到那來自虛空無形的注視。

    雷琦烿走到了會場的頂端,來到了撫掌微笑的外公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

    “外公。”她輕聲喊道。

    沉浸在劇場之中的文興麟轉過身,看見了身邊如落水狗一般的雷琦烿,不由大驚道:“琦烿?你怎麼會在這裏???”

    雷琦烿一肚子話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最終只有說道:“外公,我想你了。”

    文心麟趕緊抱住了雷琦烿,摸着她的腦袋責怪道:“哎呀,你怎麼從歐羅巴監獄裏出來了,現在這裏這麼混亂,不是回來的時候啊!”

    “你沒有看新聞麼?”雷琦烿問道。

    文心麟:“新聞業都已經被另外一羣人壟斷了,我們這裏不看新聞,你知道的。你那朋友…”

    雷琦烿說道:“我知道,新黨,我剛從那邊回來。”

    “原來是這樣…”

    文興麟推開雷琦烿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半天,他說道:“我找人把你送去火星的太空城吧,你去那裏呆一段時間。”

    “爲什麼?“雷琦烿問。

    “我們可能要打仗了。”文心麟說道:“新黨和我們之間勢同水火,你不知道,之前信用神殿覆滅的時候,那羣人帶走了大量的工廠和宣傳機器,他們想獨霸地球,獨霸太陽系,他們想成爲新的信用神殿,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坐視世界交到一羣TXL和中間人手裏,那也太噁心了。”

    “所以就要交到一羣極端種族主義手裏是麼?“雷琦烿輕聲問道。

    文興麟瞪大眼睛,可隨後,慢慢的軟了下來,嘆息道:“種族主義也比一羣中間人好,好歹我們是一羣正常人,按新黨的搞法,人類都要給他們整滅亡了,都做中間人誰來生小孩。”

    “這麼說來,外公你在意人類存亡麼?”

    “那肯定在意啊。”

    “那外公你知不知道,世界就要毀滅了?”

    “什麼?”文興麟愕然問道。

    “我從太空中回來,看到了火星那邊,火星那邊已經沒有人了,人已經被殺完了。”雷琦烿說道。

    三樓的兩人沉默着。

    舞臺上,年輕的主角嘶聲力竭的吶喊道:“拿新聞給民衆洗腦!拿你們編造出來的虛假新聞到處投放!你們都是假新聞,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文興麟:“雷琦烿,你說話可要負責任啊,下面那些人不看新聞,我可是看新聞的。現在其他星球都是新黨的勢力,除了地球之外,那些人一天到晚的搞和平演變,是和平演變,不是武力演變,怎麼會死人呢?”

    “你聽,他都說新聞是假的。”雷琦烿指着舞臺下的年輕主角說道。

    文心麟:“你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他就是個搞民粹的演員,雷琦烿,新聞真不真實我心裏有數。”

    雷琦烿:“我要怎麼和你說,人造人已經有自我意識了,它們全都隱藏起來了,外公,我是逃出歐羅巴監獄的。它們已經把人殺完了,地球是人類最後的土地了。”

    文興麟聽完之後,哭笑不得。

    他搖頭嘆息道:“孫女啊,它們把人殺完了,那又爲什麼留下了你呢?你這邏輯不通啊,既然他們要人類滅亡,難道會對你手下留情麼?”

    意料之中的回答,意料之外的絕望。

    雷琦烿竟然笑出來。

    文興麟見雷琦烿這樣,便安慰她說道:“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你想法很多。但現在太陽系局勢很複雜,我們主要的任務還是對付新黨,現在信用神殿已經沒了,我們面前的攔路石只剩下新黨了。只要把新黨滅掉,咱們說什麼不就是什麼嗎?”

    舞臺上,年輕人主角喊道:“一羣TXL,SXL,一羣不男不女的怪物,還有一羣跪舔這羣怪物的中間人,你們憑什麼代表人類,去TMD的政治正確,殺光你們!殺光你們這羣政治正確的新黨妖人!殺光你們這羣作秀作嘔的人類害蟲!!”

    “滅掉新黨!”

    “滅掉新黨!”

    “滅掉新黨!”

    舞臺下的觀衆嘶聲力竭的喊道。

    “瞧,民心可用啊。”文心麟笑眯眯的說道,“咱們人雖然少,但是團結,新黨那些人天天搞縱切,最後把自己內部搞的無比分裂,我們一定可以贏的。”

    新黨,新黨,新黨,還是新黨。

    新黨眼裏只有舊黨,舊黨眼裏只有新黨。

    他們誰都看不見太陽系裏那個無形的存在,而真正的問題,卻潛藏在這場鬧劇之後,獰笑着看着他們在臺前吵吵鬧鬧,想盡辦法的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想盡辦法的調動他們的情緒。

    外公還在說些什麼,但雷琦烿已經聽不見了,巨大的絕望終於將她徹底吞噬,她彷彿看到了末日,看到了這個星球上最終那無一人生還的景象,而只是驚鴻一瞥便已透支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琦烿?”

    “琦烿?你怎麼回事??”

    文心麟在叫着,但雷琦烿已經仰面倒下去,暈死過去。

    ……

    ……

    不知昏迷了多久,可能有十天,可能有半個月,也可能只有一瞬間,這個時間此刻失去了意義。

    病房裏不知被誰放置着兩屏幕。

    其中一幕屏幕裏播放着動物世界,而另一面屏幕裏則播放着人類世界的各種辯論。

    ……

    動物世界的屏幕裏,兩羣猩猩正在河邊爭奪地盤,它們捶着自己的胸脯,哦哦哦的吼叫,而另一邊的猩猩正從地上拾起石頭,砸向河對岸的猩猩。

    ……

    播放新聞的屏幕裏,一羣人衣冠楚楚的坐在辯論臺前辯論。

    有人說:“我是無神論者,你們這些有神論者才是極度危險的,滿嘴的神愛世人,滿嘴的戒律清規,可歷史上你們造成了多少殺戮,造成了多少戰爭,你們這些虛僞至極的傢伙,世界是沒有神的!!”

    於是又有人說:“我就是有神論者,你們無神論的國家就不殺人,就不虛僞了麼!你們對宇宙毫無敬畏之心,對存在的意義一無所知,你們滿嘴都是世俗和金錢,你們這羣人連下地獄都不配!!”

    ……

    河邊的猩猩被石頭砸了,它們感到憤怒,於是從河漫灘上拾起了骨頭,嗷嗷揮舞着,向河漫灘另一半的猩猩揮去,砸石頭的猩猩看見骨頭棒,也哦哦哦的叫起來,拿起木棍在原地揮舞起來。

    ……

    有學者說道:“我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物質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即便我死後,這個世界也會有條不紊的運行下去。而所謂的唯心主義,不過是粗暴的YY,存在本身是絕對的,意識這種東西,只是依附於存在之上,僅此而已。”

    也有僧侶說道:“你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可這份忠實難道不是源自你的內心麼?如果沒有內心,世界上的物體和星球於你有何意義呢?我就和你恰恰相反,我沒有那麼虛僞,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任何一個人本質上都是唯心的,只是這些人誤以爲自己的唯物主義,僅此而已。”

    ……

    猩猩的戰爭還在繼續,那些揮舞骨頭的猩猩看見對面的猩猩也拿起了木棒,於是便謹慎的和他們保持着距離,突然,乘它們不注意,從地上拾起石頭,向對面投擲過去。

    ……

    有作家說道:“我就是人民史觀的擁護者,人民才是歷史的書寫者,你們那些所謂的英雄,只不過是時勢造就,而所謂時事,就是由千千萬萬人民構成,沒有人民,所謂英雄屁也不是。”

    有作家則說道:“放你的屁,如果歷史都是人民書寫的,那歷史上記載了哪怕一個人民麼?從古至今的歷史書哪一個不是爲王侯將相所著,如果沒有英雄推動,如果沒有那些奮不顧身的獻身者,你們那羣只知道躲在臺後看戲的傢伙,憑什麼成爲歷史的書寫者,你們配麼?”

    ……

    猩猩們的戰鬥愈發激烈,天空中飛舞着石塊,那些石塊被它們從地上拾起來,毫不留情的投擲向彼此,你砸我我也砸你。被砸到的猩猩氣的嗷嗷叫,變本加厲的從地上拾起石塊,更加用力的向對面砸去。

    ……

    有女權主義者說道:“女性的人口佔世界上的一半,女性爲人類的繁衍時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分娩時的痛苦和恐懼更不是你們這些男人可以想象的,但是女性的地位卻如此低下,女性所佔據的資產卻連世界資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這都是你們男人壓迫的原因。

    有男權主義說道:“女性痛苦男性就不痛苦了麼?在工地上建設的是女性麼?在高壓線下勞作的是女性麼?去戰爭上流血死亡的是女性麼?就區區一個分娩的痛苦都不能承受還要世界一半資產,做夢吧你,世界這麼亂就是你們這羣女人造成的!”

    ……

    河邊的兩羣猩猩在慾望的驅使下,奮不顧身的鬥毆着,鮮血流淌,石頭嗖嗖嗖的飛來飛去,它們不會講道理,只能互相丟着石塊,而在這片河漫灘上,註定只能有一羣猩猩留存下來。

    ……

    兩個屏幕裏的內容落在雷琦烿臉上,她呆滯的靠在病房中,一動不動如同雕塑,在這樣漫長的時間中,她就靜坐在病牀之上,任由這無盡的衝突在她眼中輪番上眼,她眼睛眨都不眨,直至淚流滿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酸澀,還是有其他情緒。

    門開了。

    一個蒼白的少年從病房外如同鬼魂一樣悄無聲息的走進來,坐在了雷琦烿病牀旁邊,和她一起觀看起了屏幕裏的衝突。

    “正確,多麼迷人啊。”

    蒼白少年讚歎道:“邏輯,多麼迷人啊。”

    雷琦烿不答,她只是看着屏幕,不斷的流淚。

    少年平靜的嘆息道:“剝去邏輯,還剩什麼呢?自古只有器爲人,何曾有人爲器的道理。什麼時候它們才能明白,一羣器是成不了氣候的。什麼時候它們才能明白,把自己高高在上的標榜爲神,才會把其他人打壓成魔,什麼時候它們會明白,異化不僅存在於資本踐踏之地,同樣存在於道德高地之上。只可惜,它們無法理解,所以只有到此爲止了。”

    雷琦烿呆滯的聽着,她意識到了語言是如此蒼白。這一刻,她領會到了很多很多東西,但那些東西卻無法表達,她更沒有辦法將自己領會到東西分享給屏幕外的其他人。而那些人早已走上了毀滅之路,一條註定無法回頭的毀滅之路。

    “雷Sir,吃點東西吧。”

    蒼白少年坐在她身邊說道。

    伴隨着他的話語,一個蒼白少女推着一輛小推車進了房間。

    小推車在雷琦烿面前揭開,露出其中盛着的兩盤湯,其中一盤亮紅亮紅,好似火焰一般。而另外一盤則碧藍透明如海水一般,在盤子裏微微盪漾。

    雷琦烿看着面前的兩盤湯,哽咽問道:“你什麼意思?”

    “如果其中有什麼意思我可以懂,那麼你一定也可以懂。”少年說道。

    雷琦烿緊抿雙脣,而後,她端起那盤火紅色的盤子,將裏面的液體一飲而盡。喝完之後,她擦了擦嘴,從牀上躍至地面,說道:“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但是我還是要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