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故人問風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我予春風字數:3446更新時間:24/06/27 07:23:00
    那衛兵得了陸子衿的令,便走在前面給徐懷谷帶路。徐懷谷跟着他下樓,在街道上走出不過半條窄街,便在一座一層的木房前停下腳步。

    那衛兵在門口站定,低頭對徐懷谷說道:“徐先生,楚將軍就在裏邊。”徐懷谷點頭示意知道了,衛兵便轉身離去。

    他在門口站定,理了理衣冠,輕輕敲門。

    “進來。”裏面傳來楚秀楊的聲音,徐懷谷推門而入,裏面有兩張牀,分別躺着楚秀楊和樊萱。

    “送藥的是吧?放牀邊桌子上就行,我現在沒心情喝,等會兒再說。”楚秀楊躺在牀上,闔着眼睛,臉色滿是失落和痛心。

    她沒睜開眼,自然不知道進來的是徐懷谷,樊萱卻看見了,但她只是微微張嘴,卻沒敢發聲。

    徐懷谷也沒講話,只在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無可奈何地看着楚秀楊。

    恰好在此時,門又被推開了,有一名士兵雙手端着一碗滾燙的藥湯走進來,一面說道:“將軍,您的藥來了!”

    “我不是說了,讓你放牀邊嗎?”楚秀楊語氣很不耐煩,那士兵嚇了一跳,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秀楊帶着怒氣睜開眼,卻看見一名手足無措的士兵,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徐懷谷,這倒換做她有些懵了。

    徐懷谷爲那士兵解圍道:“行了,你把藥放在桌子上吧。”

    “好。”那士兵像是被楚秀楊嚇得有些慌張,忙把藥送過來,沒有過多停留,趕緊走了。

    徐懷谷看着那士兵離開的背影,說道:“這孩子的臉看着很稚氣,應該還不過二十吧,你都嚇到他了。”楚秀楊撇撇嘴,把腦袋轉向另一邊,不去看徐懷谷。

    “我知道你在煩什麼。”徐懷谷端起藥來,吹了一吹,遞給她,

    “來,先把藥喝了,再說其他的事。”楚秀楊眉頭緊皺,又是委屈又是愧疚,道:“你看我現在這模樣,哪裏還喝的下藥?連水都喝不下去。”徐懷谷無奈,只得把藥放下,勸道:“這是陸子衿做的決定,你也只是負責執行罷了,不要過多苛責自己。就是換做陸子衿自己來帶兵突圍,也不見得能做的更好。”楚秀楊問道:“你剛纔是不是已經見過陸子衿了?”

    “是,我剛從他那裏出來,就過來看你了。”楚秀楊一聽,急忙問道:“那我問你,堂林關的將士還剩下多少回到烏涼的?他有沒有告訴你?”徐懷谷頓了一頓,一時竟不知道是該說實話還是謊話,便支吾道:“我又不是管兵務的,他告訴我做什麼?我並不知道。”楚秀楊合上眼,氣得臉色通紅,道:“你們一個個都瞞着我,不肯告訴我。我是鎮守堂林關的將軍,我手底下到底有多少士兵還活着,卻也不能知道!行,既然你也和陸子衿是一夥的,那你還來看我做什麼?走吧!”徐懷谷看着她,神色爲難。

    樊萱見情勢焦急,忙勸道:“將軍彆氣,陸子衿和徐懷谷也是爲你養傷考慮。”楚秀楊怒道:“若是爲我考慮,就該告訴我!現在我時時刻刻不得安寧,腦海中想到的全是此事,這就是爲我養傷考慮!”

    “還剩八千餘人。”徐懷谷突然開口說道。

    “八千……”楚秀楊猛地一揪心,手不自覺緊緊抓住了被子。她喃喃道:“太少了,陸子衿是不是搞錯了?他當真是這麼說的?”徐懷谷趁她不注意,偷偷從袖中掏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丹藥,放進了湯藥裏。

    他說道:“千真萬確,這種軍務大事,應該不會搞錯。”

    “不行,我得去找他。”楚秀楊說罷,一掀被子便準備起身。這一動,再度牽扯傷勢,頓時她疼痛難忍,

    “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徐懷谷攔下她,認真說道:“就算你要去找他,也得先喝藥,否則你別想出這門。”楚秀楊看了一眼徐懷谷,見他語氣堅決,不似作假,便只得一口飲盡湯藥,正準備下牀,卻感覺一陣暈眩襲來,頭腦昏沉沉的,不自覺便倒下睡去了。

    徐懷谷把她安置在牀上,又蓋好被子,這才站起身,長嘆了一口氣。樊萱有些擔心,道:“修士的藥吃多了,怕她的身體撐不住。”徐懷谷看向她,無奈說道:“你看她這樣子,我若不下藥,她會安安心心休息?”樊萱點點頭,道:“也是。”徐懷谷依舊坐回原先的椅子上,看了一會兒楚秀楊,一想到她和那還遠在扶桑國當太子的哥哥楚文澤,便覺得有些頭疼,不禁揉了揉眉心。

    二人都沒講話,房間裏靜悄悄的。好半晌,還是樊萱打破了沉默,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

    “謝什麼?”樊萱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嘴皮子不受控制一樣,說道:“謝謝你救我。”徐懷谷緩緩道:“你救了楚秀楊,我再救你一命,這很合理,一命換一命,你不欠我什麼。”

    “不,我欠你。”樊萱說完這句話後,死死抿住嘴脣,心跳得飛快。像是生怕徐懷谷說出什麼話來,她也不敢轉頭去看他。

    耳邊是許久的寂靜,樊萱心中急不過,兩行淚止不住地流下,她自言自語道:“喇徐懷谷語氣平淡,毫無感情:“你是在說當年的事?”樊萱哭得更加厲害了,只是她怕徐懷谷聽見,怕他厭惡,又死命忍住不發出聲音來。

    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任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心酸。

    徐懷谷說道:“那不妨換一個說法。你曾經欠我一條命,如今救了楚秀楊,算一命抵一命。至於我救下你,這條命另算。”樊萱一聽這話,倒像是徐懷谷鬆口原諒她了一樣。

    頓時她心中那一口氣猛地一鬆,趕緊看向徐懷谷,急切地張嘴想問清楚,可是那話如鯁在喉,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擦擦淚吧。不然等會被人看見了,倒要說是我欺負你了。”樊萱胡亂拿袖子擦了兩把淚,只是眼淚卻越流越多,倒像是怎麼也擦不完似的。

    徐懷谷見她可憐成那樣,心中也長嘆一口氣,問道:“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無非也就那樣。”樊萱怔了一會兒,才答道,

    “和那件事之前差不多。大多數時候都在修行,只不過卻不像原先那麼順利了。有時候也開始懷疑修行的目的究竟爲何,有時候又會對自己感到很愧疚,感覺自己給宗門和師父丟了臉,有時候還會想起你來。總之,境界是不怎麼動了的。”樊萱說到這裏,就停下來了,徐懷谷也沒有接她的話,房間裏又是一陣沉默。

    “其實,其實……”樊萱心情已經近乎崩潰,眼淚止不住地流,口中說了好幾個

    “其實”,卻怎麼也說不出後文來,於是只能愈發一個勁兒地流眼淚。那眼淚好似決堤了的洪水一樣,染溼了一大片被褥。

    自打樊萱記事開始,她就是在紫霞宗上度過的,除了有一次很小的時候,因爲睡覺偷懶沒去修行,被師父嚴厲地罵過一次之後,自己便開始哭,於是師父就罵得更狠。

    除那一次外,其餘就再也沒有哭過了。就連最後一場道會上,她輸給徐懷谷,連最後一絲尊嚴也沒有的時候,她也只感覺很失落,都沒有哭出來過。

    印象中,她的師父也只教訓過她那一次,之後再也沒在用功這一方面說過第二句話。

    她一直覺得師父很嚴厲,心裏總有些怕她,覺得自己如果境界不夠高,不夠有出息,就會被師父嫌棄。

    可是自從道會之後,自己輸給了徐懷谷,道心盡損,前途一片灰暗,她師父也沒說什麼,依舊待她如從前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她才覺得師父是有溫情的,或許這也是她這些年從高處跌到谷底,還能堅持走過來的緣由。

    然而這一切,在面對徐懷谷之時,最終還是統統崩潰了。她在他的面前泣不成聲,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害怕,亦或是兩者都有。

    “其實”兩個字的後面,藏着她這些年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她原本以爲自己能對徐懷谷說出來的,但是那些字詞卡在了喉嚨裏,出不去也回不來。

    “其實什麼?”徐懷谷簡簡單單地問道。然而就是這麼簡單、不帶多少感情的一句話,卻好似給了她最後的動力,於是樊萱一股腦兒把那些壓着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其實,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也很對不起她。那個時候,我,我實在是太不懂事了,我只想在我師父面前露一手,給師父和宗門長長臉面,我也不知道會帶來那樣的後果!對不起,徐懷谷,對不起……”樊萱泣不成聲,她聲音嘶啞着說道:“可是人死不能復生,我後悔又有什麼用呢?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這麼活着很累,不如在那場道會上,讓你乾脆殺了我,我給她償命,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可是道會上,終究是我師父救下了我,我後來也想過去找你,給她償命,可是我又很害怕見到你,真的很怕。當時在興慶城中見到你的時候,我都是假裝鎮定的,其實我心裏慌得不行……”樊萱越說越多,越說越亂,說到後面,徐懷谷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但他知道,樊萱應該是真心後悔,真心改過了。可是正如徐懷谷自己所說的話,沒人可以代替一個死去的人去原諒殺她的人,徐懷谷沒辦法說出

    “沒關係”這三個字來。徐懷谷問道:“她是誰?”樊萱停住了言語,愣了一愣。

    “她叫什麼名字?你告訴我。你一直在說她,卻不提及她的名字。樊萱,你要道歉的人始終都不是我,而是她。”樊萱眼睛哭得通紅,淚光閃閃地看向徐懷谷,似乎有些明白了。

    徐懷谷靜靜地說道:“你得向她道歉。”良久,樊萱緩緩開口,對着地面喃喃道:“莊野雲,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四周安靜異常,沒有人回答她。

    於是樊萱又說了好幾遍,徐懷谷都沒作聲,楚秀楊睡得死死的,房間依舊一片安靜。

    樊萱問徐懷谷道:“可我這麼說,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原諒我。”徐懷谷閉上眼,輕聲道:“想知道已故之人的回答,可以問風。”

    “怎麼問?”

    “你要說,如果你原諒我了,就吹一陣風,如果不肯原諒我,請停一停風。”樊萱哽咽:“莊野雲,對不起,我是誠心改過了,求你原諒我。如果你原諒我了,就吹一陣風,如果不肯原諒我,請停一停風。”徐懷谷往窗外看去。

    只見之前天地還一片安靜,忽然刮來一陣無由之風,樹葉被吹得沙沙響,好半晌才停下來。

    樊萱愣了好一會兒,隨即潸然淚下。徐懷谷輕輕閤眼,手指收回袖中,悄悄停下了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