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災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陸之行字數:3377更新時間:24/06/28 20:11:37
雨停了。
夏雲鶴換過官服,隨文爭等人走在夾道中,兩側是高大的硃紅色宮牆,頭頂是皇宮的一線天。
衆人無話。
等到御書房,侍衛個個屏息凝神。
文爭高聲道:“陛下,夏雲鶴帶到。”
和惠帝伏在案頭,正在批閱摺子,聞言,瞥了一眼下首跪着的紅色身影,開口道,“那信怎麼回事?”
夏雲鶴道:“回奏陛下,臣不知。”
皇帝停了筆,“撫卹夜不收殘部,你做得如何了?”
她一怔,這事都過去兩年多了,她以爲皇帝早忘了,哪知道會在今日提起。傅三爺是在邊城不假,可不是撫卹夜不收殘部,而是重組夜不收。她可不敢讓皇帝知道她在做什麼,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夏雲鶴思忖後,說道,“回奏陛下,兵員散落各地,不是十分好尋,這件事,臣還在繼續做。”
“嗯。”和惠帝意味不明笑了一聲,又問道,“爲何要私自去見蘭嘉公主?”
夏雲鶴腦中嗡一聲,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她額頭滲出細密汗珠,沿着皮膚滑落。她下意識用手背擦拭,卻發現手掌已被汗水浸溼。
“朕對你們夏家還不夠寬容嗎!”
和惠帝滿臉怒氣,卻是端坐在椅上,冷冷開口,“你那點道行,真以爲能瞞天過海?”
皇帝已經知道了宵禁那晚的事,她的馬車被巡夜守衛攔下,靠着蘭嘉公主的令牌才通行。和惠帝只要細心查一查,串起前因後果不是什麼難事。
夏雲鶴俯首道:“回奏陛下,臣不敢。”
“不敢?”,和惠帝的聲音越發高亢,目光如同利劍一般,刺穿夏雲鶴低垂的頭顱,“朕看你無法無天,沒什麼不敢的。鼓脣弄舌,以爲憑藉一點小聰明就能玩弄朝綱,先帝能將夏家遷往桃溪,朕也能將夏家貶爲庶民。”
天子震怒,殿內衆人大氣不敢出一下,一旁侍候的文爭身子屈得更低。
夏雲鶴道:“請陛下收回微臣玩弄朝綱的話,再容臣陳情。”
“哼。”和惠帝怒極反笑,“好,好,還沒哪個臣子敢這麼說話,你算是頭一份。”
夏雲鶴:“陛下非商紂、夏桀之君,臣也非費仲、趙樑之流,‘玩弄朝綱’這四個字,臣萬死不敢有此悖逆之心,陛下,更是一代明君。臣實有罪,可罪不在此。私見公主,爲臣之罪。若聽有人謀逆,危害公主宗室,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則失臣之道。臣是元化四十年的探花,是天子門生,自當爲陛下肝腦塗地,爲楚國社稷鞠躬盡瘁,國家安危在前,爲臣者,瞞私不報,才是無法無天。”
皇帝無端笑了起來,手指卻緊緊握住案頭玉鎮,他看向一臉震驚的文爭,一揚頭,“聽見了吧?什麼叫文臣辭令。朕不是什麼昏君,他也不是什麼佞臣。”
和惠帝站起來,睨視夏雲鶴,冷聲道,“巧言令色,將夏雲鶴打入天牢,待朕後續發落。”
……
昭獄。
空氣中瀰漫着潮溼的腐草氣味,隱隱還有血腥味。
這裏的牆壁是用整塊、整塊的花崗石壘砌而成,又用雞卵混合糯米、麪粉粘縫,即便是隔牆的牢房在行刑,也聽不見哀嚎聲。
夏雲鶴盤腿坐在地上,周遭黑魆魆的,她辨不清方向,索性闔上眼眸。
現在只是收走了她的朝服、魚符,獄吏還沒來問罪,她還穿着寬大的直身袍,身份的祕密還未暴露。
那血腥味越發濃郁,薰得她一陣噁心。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襲來,牢門的鎖鏈嘩嘩作響,有人提着燈照到她臉上。
夏雲鶴微微皺眉,她有些吃力睜開眼睛,仰頭向來人看去。
過了半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人。
“太子殿下?”
夏雲鶴赫然呆住,太子一身錦袍立在眼前,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而她,不過階下囚。恍惚間,這張金尊玉貴的臉與前世的新帝重合起來,一樣的冷血,一樣的虛僞。
“大膽!見到太子爲何不跪!”
太子攔下那人,看了看牢房的環境,用帕子捂住口鼻,又看向夏雲鶴,面含笑意,“孤代父皇掌管昭獄,夏……”他頓了一下,自然而然說道,“夏雲鶴,勾結北戎,私售狼毒,殺人拋屍,你可知罪?”
夏雲鶴忽然笑起來,真真可笑。
太子見她如此,俯下身平視她。他嘴角微翹,笑容如春水,眼中只有冷意。他湊近她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夏雲鶴,你選擇老七,就註定下場淒涼。”
說完,太子直起身,捂着鼻子離開了。
牢房重新陷入黑暗,走廊裏幾盞零星的油燈亮着,夏雲鶴再也笑不出來。
昭獄的種種酷刑,難道還要她再經歷一遍嗎?
她就這般呆坐着,偶爾“滴答”的水聲迴盪在整個監牢,四周靜謐,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敲擊在她耳側,連帶內心的恐懼,也被放大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嘈雜的聲音從牢門傳來。
幾名獄卒點燃油燈,照亮狹小的空間。
又搬來一張矮凳,放在她面前。
一個頭戴金絲嵌珠烏紗冠、身着暗金繡紋勁裝的暗衛頭領出現在門口。
夏雲鶴擡頭看他,是個生面孔,想來也是一個手段狠辣的人物。
這人扶着腰,笑道,“夏大人,哦,不,夏雲鶴。”
“鄙人姓林,單名一個倉字,是新任暗衛統領。常言道,‘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夏大人,才覺這話不假。”
林倉見夏雲鶴不說話,嘆口氣,感慨道,“進了昭獄的人呢,總說自己有冤,只要一上刑具都會老實。這獄中的大部分刑具,都是前任陳統領弄出來的。我粗略瞭解了一下,且講給夏大人開開眼。”
“比如這枷,有十餘種。第一個是定百脈,是卡死你身上的所有脈絡。第二個是喘不得,意思是枷上後,喘不來氣。這第三嘛,是突地吼,四是著即承,五是失魂膽,六是實同反,七是反是實,八是死豬愁,九是求即死,十是求破家……上了枷,會疼得渾身打顫,躲都躲不了。”
他從腰後摸出一份口供,拍在矮凳上,“夏大人,十輪枷刑,你能熬過幾輪?不如趁早認了罪,免得吃苦頭。夏大人若不認罪,昭獄中還有觀事臺呢。想必夏大人,也是聽過的。”
林倉與獄卒要來毛筆,蘸飽墨水,遞到夏雲鶴眼前。
夏雲鶴看着個個凶神惡煞的獄卒,心中明白,自己不認罪,會被折磨致死。
她沒說什麼,提起筆,在那份私售狼毒,殺人拋屍的“罪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林倉含笑收了狀紙,“夏大人這樣配合,頭巾衣帶便不用去了。”
說罷,招呼一干人等離去。
林倉拿着夏雲鶴的罪狀,到了班房。
一人早早等在此處,見林倉進來,問道,“認罪了嗎?”
不是別人,正是柳嶸山。
林倉掏出那份作假的罪狀,柳嶸山伸手來取,林倉卻往後一縮,撤回口供,抿了下脣,端得是漫不經心,“他可是您的學生,定國公?有必要做這麼絕嗎?”
柳嶸山哼了一聲,抽走林倉手中罪狀,冷聲警告,“不該管的事別管,老夫能讓你坐上這個位置,就能讓你下來。”
林倉笑了笑,不再多言。
……
御書房。
和惠帝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口供不作聲,可是臉上的怒氣是壓不住的。
下首立了一紫、一青。
紫袍的是柳嶸山,他行禮道,“陛下,田觀系田記竈糖鋪掌櫃,夏雲鶴與北戎有勾結,指使田觀在京城販賣混有狼毒的竈糖,此事已查清,夏雲鶴也已經認罪。”
旁邊立着的青袍長髯官員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有蹊蹺。”
和惠帝擡眼,看向青袍官員,“魯兆興,夏雲鶴的口供在此,何來蹊蹺?”
“臣有證物。”
和惠帝揮手,文爭捧着證物,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和惠帝探了探身,瞥見那封帶了夏雲鶴名姓的信,以及一份屍格。
魯兆興道:“田觀脖頸有一道紫痕,交於耳下,是被人勒死後拋屍。”
“那不正是夏雲鶴命人勒死田觀,再拋屍?”柳嶸山蔑了眼魯兆興,頗有些不滿。
“定國公,若真是夏雲鶴殺人拋屍,爲何要留下自己姓名?殺人者難道會故意暴露自己殺人嗎?”
柳嶸山一時啞口,悻悻看了眼皇帝。
和惠帝看了眼承盤中信件上“夏雲鶴”三個字,心中有了答案,卻是面無表情,看向魯兆興,“這名字又是怎麼回事?”
“陛下,此爲誣陷。書信的其他字跡都被泡沒,只有‘夏雲鶴’三個字留下,難道不奇怪嗎?”
見皇帝沒有阻攔,魯兆興繼續說道,“書寫所用的墨多爲煙碳黑與植物膠製成,墨跡長時間泡在流動的水中,字會溶解,而用漆寫上的字,碰水不會溶掉。”
“陛下,這封信是有人故意僞造的。夏雲鶴曾上奏過狼毒一事,想來是有人記恨,藉機污衊他。”
柳嶸山眯起眼睛,質問魯兆興,“魯大人什麼意思,白紙黑字的口供放在這裏,難道是老夫污衊夏雲鶴嗎?還是魯大人要包庇夏雲鶴?莫非是一夥的?”
魯兆興道:“下官只是如實向陛下稟告案情,並非污衊誰,也並非包庇誰,刑獄之重,重於泰山,沒有調查清楚就隨便定罪,會冤枉多少無辜之人。”
御書房內,機鋒相對。
而藏在地下的昭獄,此刻也是卻是另一番畫面。
林倉啃着一個脆梨,吩咐獄卒開了牢門,他大大咧咧走進來,蹲在夏雲鶴旁邊,將梨啃得呼哧作響,甚是聒噪。
夏雲鶴擡眼看他,“林統領做什麼?”
林倉啃完梨,繞着她轉了幾圈,忽地在她正面蹲下,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往她懷中放了幾樣東西。
夏雲鶴垂頭,藉着微弱的光,認出是筆與墨條,她有些看不懂這人。
“口供不是已經寫了嗎?”
林倉饒有興致地看着她,撐着下巴,不鹹不淡開腔,“夏大人就這麼認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