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八十二章 公孫大娘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魚涼淺笑字數:3160更新時間:24/06/27 07:09:53
    時辰過去一盞茶餘。

    院中停步的婦人將院門拉開一條縫隙,一條清亮的光束從門縫偷溜出來,灑在君不白鞋面上。婦人透過門縫上下打量君不白,眼中藏着一絲警戒。

    君不白退下石階,站在婦人能看清他全身全貌的位置,好讓她打消戒備,畢恭畢敬拱手作揖,彎腰折身深行一禮,欠聲道:“鄭家嫂子在上,在下天下樓樓主君不白,今日來此是爲賠罪,鄭家大哥爲救我天下樓的人失去一條手,並無性命之憂,現已送去別處醫治,眼下一時半會難以回蘇州來,特來知會一聲。”

    婦人眼神從生人勿近變得陡然慌張,想去拉開門閂出來問個清楚,餘光瞥見身後一臉童真的兒子,按住心慌,攥緊門沿,用身軀護在門前。家中頂樑柱不在,她便要撐起這個家。

    婦人故作鎮定,沉聲問道,“我男人現在在哪?”

    君不白微微擡頭,在婦人臉上捕捉到一絲動搖,恭敬答道:“揚州歸農山莊,那有高人坐鎮,他那條斷手有斷肢重生的可能。”

    洪不定被守井老者數落幾句,怏怏不樂,借他人取水的空當,脫身逃開,在院門前收斂身形,用低垂的寬敞袖袍擋開婦人的目光。

    洪不定來城西討過飯,見過婦人幾次,每次走時婦人都會好心讓他揣走一碗滷好的下水。

    洪不定的扭捏,落在婦人眼中。

    婦人提高嗓音,質問道: “乞丐,你是歸農山莊的人!”

    身份被婦人一語道破,不好再遮掩,洪不定垂下袖袍,尷尬一笑,露出一排黃牙,“歸農山莊洪不定,給嫂子見禮。”

    婦人未嫁給鄭一刀前,家中打鐵爲生,也接觸過不少江湖人士,自是通曉些江湖事,洪不定表明身份,婦人翻手,將藏於身後的菜刀隱去,“這麼說,我家男人也是歸農山莊的人嘍。”

    洪不定眼神躲閃,婦人更加篤定自己猜測,壯膽將門縫拉開一截,整個人邁出院子,俯視二人,“江湖事並非我一個婦人能操持,既然他在歸農山莊,我也心安,在這家中等他全然歸來便好。”

    君不白本想再言語幾句,婦人已走回院子,合上院門,雙手止不住顫抖,瞧見堂前玩耍的兒子,招手讓來自己身旁。

    幼兒無知,孃親招手,扔下手中玩意,一頭扎進孃親懷中。

    院牆外。

    洪不定長舒一口氣,扯緊不合身的衣裳,問道:“樓主接下來作何打算。”

    婦人的鎮定遠超君不白所想,直起身來,掃視一圈宅院,御劍而起,思量着回天下樓尋些日常所需物件差人送來此地。

    一襲白衣遠離,沒有隻言片語回答。

    洪不定抱怨一聲,遠遠瞧見守井老者閒下身來,朝鄭家院門走來,恐被老者扯住訓誡,閃身藏去暗處,順着屋檐遁去遠方。

    守井老者年邁,步伐輕緩,走得氣喘吁吁,才在鄭家院門前停下,輕拍門環,好聲問道:“姑娘,是不是一刀那小子在外面惹上麻煩了!”

    門後的婦人拆下門閂,將兒子推出院門,笑臉相迎:“他能惹什麼麻煩啊,他攀上天下樓的差事了,這幾日出門走一遭,我也能偷閒幾日,本來想待會去您家呢,既然您來了,我也省得麻煩,讓我家小二在你家借住幾日,一刀出門了,我想抽空回趟孃家看看,好些年頭沒回去了。”

    老者在婦人臉上未看出破綻,也從未多想,緊鎖的眉頭舒展,將一臉稚嫩的鄭家小子扯進自己身前,揉着他渾圓的腦殼,”你放心,這幾日在我家定然將這小子養得白白胖胖的。”

    鄭家小子自幼被巷子裏的長輩看着長大,欣喜得很,圍着老者打轉。

    婦人折身,從院中晾杆上取下幾副洗淨晾乾的下水,提給手井老者。老者本不願接,被婦人強塞入懷中。

    “得,這幾日有口福了!”

    婦人囑咐幾句,守井老者領着鄭家小子回自家宅院。

    婦人目送二人走遠,收回目光,掩上房門,環顧一圈打理得精緻的院落,目光變得堅定,抄起牆角的花鋤,狠心砸壞呵護多年的花草,一片狼藉中,婦人鋤開錯綜繁雜的根系,翻出一四方銅匣。

    那方銅匣靜靜躺在泥土之中,勾起婦人的些許往事,僵在原地半個時辰,遲遲沒有彎腰去撿。

    一隻鴿子掠過屋檐,抖下一顆瓦縫間的石子,石子本就不牢靠,順着瓦片滾動,咕嚕幾聲滾落院中,悶聲砸在銅匣上,銅匣無聲,晃動四周的泥土,露出本來模樣。

    婦人被石子拉回,彎腰撿起銅匣,銅匣藏在土中數年,依然不染青綠,不沾泥土,婦人彎腰,雙手捧起銅匣,吹去浮土,捧入屋中,又收拾幾件換洗的衣裳,走入院子,留戀一眼居住多年的院落,一抖衣袖,掠上屋檐遠去。

    蘇州城東,行商過往多由此處出城,人言混雜,各式商鋪也多。

    城牆根有家不起眼的鐵匠鋪子,替人修釘馬掌,翻新鐵器護具。

    守鋪子的是對年邁的老夫妻,手藝極好,別處修不得的鐵器送到此處,半日就能修得如以前那般,瞧不出痕跡來。

    老夫妻體力大不如前,每日也只開鋪半日,每日有餘錢進賬,也能衣食無憂。

    鋪子旁種的菜園,老婦人無事便會去打理。

    老漢無事,會煮一壺茶,在屋後的陰涼處衝盹。

    一陣淺風從頭頂吹過,老漢半眯的雙眼猛然睜開,一根微毫的銀針脫手而出。

    鄭家嫂子落在陰涼處,把玩手中的微毫銀針。

    “小姐。”

    老漢從躺椅上驚起,跪倒在地。

    在田埂旁忙碌的老婦人也察覺到鄭家嫂子到來,翩然跪拜在老漢身旁。

    鄭家嫂子俯身攙扶老夫婦,多年未見,二人又老了不少,心頭一軟,講道:“說了多少回了,不許跪拜,這世上哪有爹孃跪女兒的道理。”

    老漢掙開鄭家嫂子的手,低聲道:“您是公輸家的小姐,我倆只是公輸家的鐵奴,並非您的親生爹孃,這禮還是得行的。”

    鄭家嫂子攙扶起二人,講道:“養育之恩大於天,我已改姓公孫,你二人就是我爹孃,不用遵守什麼公輸家的禮數。”

    老漢有些執拗,還想反駁,被老婦人扯住衣袖制止。老婦人心細如塵,一掃鄭家嫂子打扮,壓低嗓音凝重道:“可是身份敗露了,這幾日蘇州城有傳言公輸池重現江湖了。”

    公輸池的名字,刻在鄭家嫂子心裏,如手中的微毫細針,刺得心脈千瘡百孔。

    鄭家嫂子強壓心事,解開身後包裹,取出那方銅匣,“不是,我要去趟揚州歸農山莊,我男人出事了。”

    “他得罪歸農山莊了?”老婦人追問道。

    鄭家嫂子搖頭,將銅匣遞給老漢,“他是歸農山莊的人,聽說救人丟了一條手。我要去揚州接他回家,這東西放在您這,幫我打一副手臂出來,他那條手若是真的接不上,也好有個備用。”

    “公輸家的傳家之物,小姐真的要捨棄了麼。”老漢老淚縱橫,捧着銅匣跪倒在地,手中銅匣不重,其中分量,卻壓得他無法承受。

    鄭家嫂子輕描淡寫道:“公輸家已經不存在了,要它也無用處,我已嫁人生子,這江湖的仇怨再與你我無關。 ”

    老漢淚眼低垂,久久不言語。

    鄭家嫂子在銅匣上擱下手中的微毫銀針,輕笑一聲,雲淡風輕,朝老婦人喊道:“娘,去將我的千巧玲瓏取來,我要再入江湖一次。”

    老婦人遲疑半刻,步入鋪子,翻出一方鐵匣,匣中首飾萬千,用軟帛託着,玲瓏巧制。

    鄭家嫂子伸手撥弄首飾,細絲入微的機括聲在她指尖升騰歡悅。出自千機閣頂尖匠人之手排名第一的千巧玲瓏,將再一次隨她步入江湖。

    “走了。”鄭家嫂子穿戴好首飾,如風一般,隱去遠方。

    老婦人緊走幾步,目送她遠離。

    老漢捧着銅匣踱入鋪子,升起一爐旺火,將風箱拉得飽滿。

    金陵城中有一座矮院,院中停放三口漆紅棺材。

    鬚髮花白的公輸池席地而坐,扯着鐵鋸,打磨手中歪扭的木頭。

    驀然間,停下手中活計,仰頭而笑,閃身不見蹤影。院中紅木棺材前招魂幡飄搖,困住院中偷食貢品的麻雀。

    一身南疆女子打扮的嶽靈兒踹開院門,朝着空曠處喊道,“公輸老頭,我的東西準備好了麼?”

    院中無人迴應,只有幾聲麻雀啼叫。

    “奇了怪了,我明明聽見聲音的。“少女一臉疑惑。

    不見人影,院中三口棺材她也不膽怯,一手醞出紫煙,掀開棺蓋,解下腰間銅鈴晃動幾聲,三個人傀從棺材中躍起,齊刷刷立在院中。

    三人模樣,是南疆五毒中的蛇骨、蟾如、邪月。

    嶽靈兒歪頭觀賞三人模樣,稱讚道:“公輸老頭的人傀之術還挺厲害的麼,這麼快就將你三人煉成了。”

    蟾如生前最好與她鬥嘴,這會生生吃了她幾腳,也沒半點反應。

    興致來得快,走得也快,少女玩弄一番,將三人送回棺材,擡頭望一眼天色,替她買肉包的吳少棘還沒回來。

    “買個肉包都這麼慢。“

    少女埋怨一句,躍上屋檐,去尋吳少棘。

    方纔不見蹤影的公輸池閃回院中,盤膝而坐,爲打磨圓滑的木頭塗抹紅漆,一抹紅色落在衣袖之間,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