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六十八章 飛流直下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魚涼淺笑字數:3670更新時間:24/06/27 07:09:53
    城西出城二十裏有座矮山,山色青蔥濃郁。

    城西窮苦人家靠這座山度日,山神的饋贈頗豐,婦孺孩童會在天色晴朗時去山上採些城裏人趨之若鶩的野果山珍,有時也會特意上山,去採藥坊點名要得名貴草藥回家,但那種藥草一般藏在山崖峭壁、樹根灌木等難尋之地。

    垂垂老矣的老漢也會每日天還未亮時,孤身一人帶一張酥軟的胡餅上山,在山上砍柴、拾撿枯枝,燒些上等的木炭。等午後用清冽的山泉水送服下懷中的胡餅,佝僂着身子,拖着木柴和炭火去城中換些貼補家用的銅錢。

    山中棲息的野味,多是精壯的男子結伴去捕殺,所得獵物,留下一半拿回家吃肉,餘下的各家均分,送去城中菜館,得了錢再從城裏買些家中所需的米油布匹。

    城西人家打心眼裏敬畏山神,各家集資在半山腰修建一座雄偉的山神廟,逢年過節,香火供奉,祈求山神老爺的福廕庇護。

    如今山神廟的廟祝是個無兒無女的老獵戶,早些時候突然腹中疼痛難忍,遂下山尋大夫診治,被醫館暫時扣下,回不去廟中。山神廟的燈火冷了幾日,孤零零守在山中。

    山神廟的山門前,老獵戶下山前掃得乾淨無塵,如今也落下一片枯葉。

    身着南疆衣衫的少男少女踩着枯葉停在山門處。

    少女的鞋跟碾碎一片枯葉,枯葉未乾透,一點汁水滲出,弄髒女子的繡花鞋,女子俯下身子,輕拍幾下髒掉的鞋面,汁水已經滲進鞋面裏,無從彌補,女子嘆一聲,就此作罷,起身,帶着一絲怨氣問道:“蛇骨說得可是這地方?”

    吳少棘左手捂着小腹,從神農醫館逃出來,雖然隨行少女已解了兩人身上的毒,可是腹部還是有些不適,有種螞蟻撕咬灼痛感。

    在南疆雨林毒瘴闖了多年,尋常毒於他而言如飲山泉甘露,可這神農醫館的毒卻是棘手,未見那老人出手,自己已中招,而且毒雖解,自身還深受折磨,思量着往後見到神農醫館的人還是少惹得好。

    聽見少女問她,沉吸一口氣,單掌推開緊掩的山門。

    院中背風的地方,用鬆香味飄出,一團兇猛的火生在枯柴堆砌的青石上。

    篝火前喝酒的肥胖漢子咬下一口烤熟的雉雞肉,雞肉軟嫩,肉汁順着他嘴角滴在胸襟上,“你們怎麼這時辰才到。”

    吳少棘邁步走入院中,尋一背風的牆角咬牙忍痛,慢慢扶牆坐下,“遇到硬茬,中毒了。”

    苗疆少女盯上漢子手中的雉雞肉,飛身落在篝火旁,扯下帶肉的雞腿,翻身跳上屋檐,坐在屋脊上啃起雞腿。

    雞腿本是留在最後享用,被苗疆少女少女搶去,漢子擡頭放出狠話:“那雞可是用我的蟾毒捉來的,你小心些,別被饞毒燒穿肚腸。”

    少女扯下一塊雞肉,慢悠悠啃起來,山林野味,卻有別種滋味,“饞胖子,你這毒還沒我小時候吃奶那會我師父喂我的毒強呢,還好意思臭顯擺。”

    “嶽靈兒,看在毒王的顏面上,我不與你計較,還有,我叫蟾如,再喊我饞胖子,小心我……小心我……”

    蟾如惡狠狠說到,發覺舌尖發麻,發不出半點聲來,手指咿咿呀呀比劃着,整身肥肉晃動着吹滅篝火,半邊身子已無知覺。

    嶽靈兒啃完雞腿,壞笑着跳下屋檐,挑釁道:“饞胖子,你怎麼不接着往下說了。”

    正殿門前一聲威嚴之聲響起,蛇骨隻身立在屋檐下,雙眼如蛇一般陰冷,“靈丫頭,別爲難他,你我同是南疆之人,出門在外,理當相互扶持才好。”

    蛇骨與師父有些矯情,他從中調停,嶽靈兒會給他幾份薄面,哦了一聲,從腰包中摸出一包粉末丟去蟾如身前還有零星火苗的篝火中,一團紫色煙霧從火中騰出,片刻功夫,蟾如恢復知覺,灌下幾口酒壓驚,縮着身子啃着手中雞肉。

    嶽靈兒後退幾步,與吳少棘停在同一屋檐下,從腰間布包摸出一枚神農醫館孫妙手給她的蜜餞果子,扔進嘴中嘬着湯藥味。

    南疆各家寨子相互仇視,積怨甚多。此次入江南臨時搭夥,也是爲籌措寨子過冬用的銀錢。吳少棘與嶽靈兒同出枯雲寨,自然會護她幾份,掃一圈院落,開口道:“怎麼沒見邪月?”

    蛇骨讓出半個身子,身後正殿裏,邪月孩童大小的身子躺在山神廟中冰涼的青石上,廟裏幾人高的泥塑山神老爺兩隻眼凝視着他生前的罪孽。

    吳少棘擰眉道:“天下樓不都是化物境麼,誰能殺他。”

    蛇骨抱起雙袖,目光停在山神像上,南疆不拜山神,此時心中心虛不寧,想上前拜上一拜,求個相安無事,“天下樓的樓主入了無我境。”

    “無我境!”吳少棘喊出聲來,不顧腹中疼痛,騰然起身,握拳立在屋檐下,“看來我等得儘快回南疆暫避風頭了,有毒王前輩坐鎮南疆,他們天下樓的手也不會伸到那。”

    蛇骨沉聲道:“已收了他人銀錢,若差事沒辦妥,毀了江湖信譽,往後還有誰會找我等。”

    嶽靈兒吐出果核,在指尖生出一隻稚嫩的小守宮,“自己闖下的禍事,當然自己扛着,我師父正在參悟長生境的緊要關頭,這等小事不許打擾他,再者說了,我們四個化物境,輪番上陣,還贏不了他一個無我境。”

    吳少棘悄悄傳音給一旁的嶽靈兒,提醒她別莽撞行事,“謹慎些,當年刀皇君如意初入無我境,一刀斬開華山,刀意縱橫千里,黃河都爲之改道,眼下天下樓的樓主是刀皇的兒子,他的無形刀意將這座矮山劈開輕而易舉。”

    嶽靈兒撇撇嘴,“當年我師父入無我境,也是須臾間毒殺一城之人呢。”

    吳少棘少年沉穩,見勸不動她,軟下聲音繼續道:“你我身負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還有整個寨子過冬要用的銀錢,要是全折在此地,那寨子上下便要受凍捱餓一整個冬日。”

    戳到嶽靈兒心軟處,眼中的傲氣也少去許多,出聲道:“我看我們還是儘早回南疆吧,避避風頭再出來。”

    一道旁人看不見的寬闊劍河從天而降,連月光都被斬碎。

    君不白一身白衣凌空懸在半空,俯瞰院中四人。

    今夜的劍註定要染上血。

    “傷了我天下樓的人,幾位還想全須全尾地走出蘇州麼!”

    那一聲呵斥,整個山腳都跟着搖晃。

    “我們想來就來,想走自然就能走。”

    師父是南疆毒王,江湖榜排名第六,嶽靈兒自然也有些手段傍身,將手中那只稚嫩的小守宮在拋去半空,一股紫煙從小守宮身上炸開,頃刻間煙霧瀰漫開來,遮擋住整個山神廟的月光。

    蛇骨會意,扛起邪月的屍體與蟾如一同跳去東方。

    嶽靈兒扯過吳少棘的衣袖,雙雙遁去北邊。

    視線遮擋,君不白擡起左手,袖中飛出十丈刀意,刀風吹散濃煙,也將整個山頭照得通明。

    山腳下,扛琴上山的曲斜風瞧見那道霎如白晝的刀光,面色一沉,一掌扯開肩頭裹琴的絲綢,琴身飛在身前,雙手斜抱着,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撫上琴絃,化成一陣風掠向山神廟。

    四人逃向兩處,君不白遲疑不決,卻見一陣風停在身旁,擡手要落下劍河。

    曲斜風躬下半個身子,表明身份,“在下歸農山莊曲斜風,與南疆五鬼有些陳年舊事要了結,還往樓主告知他們行蹤。”

    君不白審視一眼自稱歸農山莊的曲斜風,他臉上藏着身負仇恨之人才有的神情。

    此地只有羅婆婆知曉,他的話有幾分可信,“那四人,兩人逃去東方,兩人逃去北邊。”

    “四人?”曲斜風驚愕一聲,瞧見君不白的無我境,頃刻明白,追問道:“樓主可知他四人中用蛇和用蠍子的那兩位去了何方?”

    君不白從袖中伸出一指,划向東方,冷聲道:“用蠍子的被我殺了,用蛇的揹着屍體去了東方。”

    “多謝樓主。”曲斜風躬身再拜,用枯黃的指甲撥弄琴絃,琴絃發出錚然之聲,整個人隨後化成一陣寒風吹去東方。

    寒風過處,寸草不生。

    東面有人追趕,君不白不做停留,御劍追去北邊。

    君不白御劍飛走半盞茶時辰,嶽靈兒與吳少棘從山神廟中閃出身影。

    方纔逃去北邊的,只是吳少棘千足千影弄出的虛影。

    吳少棘擔憂君不白識破他弄出的拙劣伎倆,催促道:“還是快些去東邊與蛇骨蟾如他們會合。”

    一旁的嶽靈兒沒出聲迴應,吳少棘扭頭望去,看到院中那身剛剛飛走的白衣,瞳孔震顫。

    無我境神識通達,這等拙劣伎倆果然不能瞞他。

    吳少棘一把將嶽靈兒扯在身後,千足千影化出一千道虛影踢向君不白。

    君不白身上,有師父的那股威壓,吳少棘出手時,嶽靈兒手掌虛握,紫煙化成長鞭,翻身掠上屋檐,手腕翻動,甩出紫煙長鞭,捆向君不白的手腳。

    紫煙中有她調配出的最強之毒,皮肉沾上半點,骨化肉消。

    只是她不知道,君不白百毒不侵。

    君不白身後那道從天下樓一直牽引至山神廟的劍河終於落下,滿院劍影。

    吳少棘的千足千影還未近身,便被劍河逼退。

    嶽靈兒甩出的紫煙長鞭,君不白沒去躲,由它捆住自己左手,趁機扯向自己懷中,一道刀意在袖中醞釀。

    嶽靈兒從未想到有人會扯住她的紫煙長鞭,來不及脫手,周身如春日放飛的紙鳶,人一牽引,就要飛去牽引之處。

    君不白袖中那道刀光晃眼,在這月色淒涼的深夜,更加奪目。

    吳少棘深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腳跺在院中,腳下青石被足力震碎,一千道虛影同時踢出一腳,又在吳少棘踢向君不白時,回到吳少棘身上,一千道虛影踢出的力道卻未消失,凝聚在他足尖。

    嶽靈兒已然清醒,散開手中紫煙,長鞭在院中絢爛成花。

    君不白袖中無形刀意脫手,一道白光直撲嶽靈兒。

    嶽靈兒身子後仰,朝後掠出幾丈。

    院中吳少棘已踢出那一腳,蓄力疊加的一千腳凝在一處,與那道白光交融撕扯。

    吳少棘腳上那只城西老婦納了幾個月的千層鞋底悉數碎裂,整個人跌向後方,將院中石牆砸出坑洞。

    嶽靈兒跳下屋檐,去瞧吳少棘的傷勢,他整條腿腿骨盡碎,血流不止。匆忙從隨身布包摸出一枚藥丸喂進吳少棘嘴中,手中捏出紫煙捆住吳少棘的斷腿,慢慢去滋養那條斷腿。

    她的毒能殺人,也能救人。

    君不白並未收勢,斂去仁慈,壞了天下樓的規矩,便要知道自身面臨何等後果。

    右手劍指,輕擺衣袖,一條寬闊的劍河自身後重新生出,飛流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