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六十三章 人間五味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魚涼淺笑字數:3238更新時間:24/06/27 07:09:53
神農醫館的廂房只爲病患提供,陳設簡陋,一張竹牀,一張四方桌子,再無他物。
隋定風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已經醒來,胸口包着一圈浸泡在藥湯裏煮過又晾乾的白布,心脈還是有些阻塞,內力運行不暢,心口悶得難受。
躺得有些久,本想活動一番,發覺手腳被施下麻針,不能翻身,只剩下頭可以左右擺動。
隋定風擺過頭,瞧見林芸娘在四方桌子前衝盹,四方桌子上的食盒有魚片粥冷掉的腥味。
窗子留有一條縫隙替換着屋內的濁氣,有一絲淺風繞在屋裏,四方桌子上那盞油燈忽明忽暗,燭光映得柳芸娘的臉有些憔悴。
也不知她守了自己多少時辰。
隋定風淺笑着,望着她衝盹的模樣,微微鼾聲,越聽越覺得悅耳。
這樣的歲月靜好沒存續太久,被一隻煞風景的千足蜈蚣擾亂。
神農醫館每日都會灑掃各個角落,鋪上驅趕蚊蟲的藥丸,怎會有一隻千足蜈蚣爬到此處。
隋定風還未出聲,千足蜈蚣蜿蜒着身子爬上四方桌子,被一掌碾碎在桌面,一股醋酸味瀰漫在屋中,千足蜈蚣被腐蝕成一團黑水。
柳芸娘被千足蜈蚣驚醒,先去看隨定風,瞧見他正瞪着眼瞧自己,窸窣起身,去水盆洗手,藉着水盆的倒影整理好妝容,心中按耐不住,關心道:“什麼時辰醒的,要喝粥麼?”
隋定風氣息不勻地回道:“剛醒,我躺了多久了?
等從水盆邊離開身子,柳芸娘嗅到屋內的醋酸味,匆匆去拉開半扇窗子換氣,再折回四方桌子,伸手摸向食盒,食盒中的魚片粥已經放涼,泛着腥味,遂提着食盒出門熱上一熱,“有三日了。”
被一指貫穿心口,半個身子踏在鬼門關的人,三日光景,都能被神農谷救治回來,隨定風心中不禁驚歎,這神農谷的醫術當真冠絕江湖。驚歎之餘,還是放心不下天下樓的事,江湖風雲變幻,三日,可發生許多事情,忙開口問道:“樓裏這幾日如何?”
柳芸娘提着食盒停在四方桌子前,“這幾日沒什麼異動發生,樓裏有兩位樓主坐鎮,你還是安心養傷吧。”
隋定風換一口氣,“太湖那邊可有什麼變化?”
柳芸娘面露難色,她也不知太湖有何動靜,“太湖的事只有兩位樓主知道,等你傷好了去問他們吧。”
隋定風盯着屋樑發呆,自己坐鎮三層樓,太湖一行,差點成了累贅。
共事多年,柳芸娘看出他心思變化,默不作聲,提着食盒走出屋門。
院中,老大夫孫妙手在屋檐下捧着醫書。
柳芸娘本想彎腰作揖,猛然擡手一味酸掌打去身背後的屋檐上,放下食盒,轉過身子,瞧向那片被酸掌侵蝕的屋頂上,南疆裝扮的一男一女正虎視眈眈盯着自己。
孫妙手合上醫書,凝眉道:“丫頭,神農谷不過問江湖事,老夫也只能暫時攔住他們。”
神農醫館處在市井江湖,救人不分善惡。
整個江湖,不論身份尊貴還是卑微,見神農谷中人,要禮讓十分。
因爲未入長生境,生死誰都無法擺脫。
柳芸娘提着食盒退到孫妙手身旁,將食盒小心翼翼放好,“前輩費心了,隋大哥已經醒了,這食盒您先幫我看會。”
孫妙手捻着鬍鬚,望一眼房門虛掩的廂房,隋定風這時辰醒來,在他預料之中,口中唸唸有詞,“醒了就好,再換三日藥,就能下牀走動了。”
柳芸娘退出幾步,拱手一拜,謝過孫妙手,轉身,縱身掠上屋頂,直面兩人,冷聲道:“蘇州天下樓柳芸娘。”
南疆女子打量柳芸娘兩眼,笑着走去一旁屋脊,倚着屋脊的瑞獸坐下,從腰包摸出一巴掌大小的鼎爐,點上一炷沉香,託腮望一眼院中悠閒自得的孫妙手,鼓着腮幫子朝男子喊到:“只有一炷香的時辰,不然你身上的毒我解不了。”
南疆男子眉眼微動,淺笑一聲,朝柳芸娘抱拳,“南疆枯雲寨,吳少棘。”
柳芸娘捲動衣袖,一味酸掌打出,吳少棘腳下的青瓦化成一團黑水。
人生有五味,酸甜苦辣鹹,柳芸娘這一生囿於廚房,手掌整日泡在酸甜苦辣鹹中,溶於血肉,五味煙羅掌可做菜,亦可防身。
吳少棘拖出一道虛影,像是生出幾十雙腳來,身形飄忽,輕易躲開柳芸娘的酸掌,朝柳芸娘踢出一腳,腿風綿柔,一腳之中有千足千影。
柳芸娘半步不退,一味甜掌打出,掌風拔絲,像一道漁夫撒出的漁網,圍捕魚蝦。
吳少棘轉向柳芸娘左側,那裏沒有掌風,伏下身子,腿風橫掃柳芸娘的腳踝,千足千影之中,有一隻不起眼的蜈蚣從褲管爬出。
柳芸娘藏於身後的一味辣掌吹出一股迷人眼的風,吳少棘後仰身子去躲,停在屋檐上的另一只腳卻死死黏在青瓦上,連同鞋襪和那一片片堆疊的青瓦都粘黏在一起。
吳少棘躲開的那道甜掌,悄無聲息落在屋檐上,似蛛網一樣黏住獵物。
藏在千足千影之中的蜈蚣被柳芸娘一味酸掌打中,化成一團黑水落在屋檐。
吳少棘沉下一口氣,一掌袖裏風送出,幾條蜈蚣撒向柳芸娘面門,趁她分神之際,足尖千影生出,跺向一處。
吳少棘少年修習時路過一座石橋,瞧見過一隊疾馳而過的馬,馬蹄踩出雨點般的聲調,在一聲聲共振之中,那座佇立千年的石橋轟然倒塌。
今日處境,倒是可以用馬蹄共振的法子破解。
一腳千足千影,整片屋檐開裂,搖搖欲墜。
柳芸娘一掌酸味腐蝕掉蜈蚣,緊接着一掌鹹味遞出,料理起吳少棘的腿。
廚房鮮肉不能存放太久,需鹽醃漬,風乾薰臘,才能長久不腐。
天下樓每年的臘豬腳,都是柳芸娘用鹹掌盤成的。
柳芸娘的鹹掌能食血肉,吳少棘的腿沾上一絲掌風,腿部的水分頃刻消失,皺成乾巴巴的一團。
南疆冬月也用香柏薰臘肉,吳少棘自然知曉腿部情況,慌忙振開黏腳的屋檐,退去一旁,從腰中摸出水壺,傾倒在腿上,一整壺水被那團乾巴巴的肉吸收殆盡,才有一點鮮肉色。
柳芸娘一道苦掌打向吳少棘心口,苦味能吞心脈。
吳少棘丟出水壺,歪頭,一腳千足千影踢出,每一道影子之中都有一隻蜈蚣蜿蜒。
碰不到吳少棘,柳芸娘回身,一掌酸味遞出,整片屋檐上都是濃濃的醋香味。
蜈蚣化成黑雨落在屋檐上,波及到守着香爐的南疆少女。
吳少棘後撤幾步,撐開衣袖,替南疆少女擋去頭頂的黑雨,衣衫被黑雨燒出幾道口子,露出貼身的白色內襯。
香爐中的香已燒得只剩尾部,少女擡頭提醒道:“時辰到了,我們該走了,不然你身上的毒再也解不開了。”
柳芸娘的五味煙羅掌有些棘手,吳少棘微微點頭,攔腰抱起少女,一步掠向遠方。
院中的孫妙手合上醫書,開口攔住要去追趕的柳芸娘,“別追了,他二人中了我的毒,眼下需要尋解藥解毒,一時半會不會再來鬧事。你若是追上去,斷了他們的生死,小心他們與你作殊死之鬥。”
柳芸娘飛下院子,提過食盒去廚房燒火熱粥。
孫妙手起身折起交椅,在院中活動起筋骨,醫者間的搏鬥,不如江湖人的熱血,但也暗藏殺機。今日這毒他下得並非無解,出了蘇州城的山間地頭,隨處能找見解藥。
活動片刻,睏意席捲而來,張嘴打出哈欠,要回房去歇息。
月光之下,樓萬春滿頭大汗落在院中,懷中楊媽媽的手臂已經完全發紫。
孫妙手頃刻睏意全無,閃在樓萬春身旁,伸出兩指扣住楊媽媽的脈搏上,兩條脈沉如石,不見生機。
老大夫從袖中摸出一枚神農谷的續命丹藥,撬開楊媽媽的嘴,讓她吞服進去,翻開楊媽媽的眼皮觀上片刻,“可是撞上南疆的人?”
樓萬春點頭。
孫妙手揮動衣袖,一間閒置的廂房門被風推開,“先將她搬去廂房,我去取解毒的藥草。”孫妙手交待時人已飛去前堂,鼻尖輕嗅,嗅到藥櫃中的幾位解毒藥材,拉開藥屜,以手稱量藥材劑量。
樓萬春心中愧疚不已,將楊媽媽安放在廂房,不停望向門口,孫妙手還沒來,惹得他望眼欲穿。
孫妙手捧一包藥材飛回廂房,甩手扔給樓萬春,“去廚房把藥煎了,三碗水煎成一碗。”
樓萬春匆忙掠出房門,趕去廚房煎藥。
孫妙手不去管他,揮動衣袖,一包銀針整齊擺在牀頭,捏出一枚針捻入楊媽媽心脈附近。
幾針入肉,阻住蠍毒流向心脈。
樓萬春在廚房碰見柳芸娘,實在放心不下楊媽媽,將煎藥一事囑託給柳芸娘,飛回廂房,守在門口。廂房門口有一塊山石,被樓萬春厚實的掌力一點點捏成粉塵。
孫妙手用銀針逼出蠍毒,又碾碎一枚藥膏塗在蠍尾蜇出的傷痕處,楊媽媽手臂的紫色漸漸褪去,臉也重新有了血色。
孫妙手收針,卷好針袋,步出廂房,交待道:“毒已經解了,待會燒點熱水,給她擦洗下。”
樓萬春哭笑不停,一把鼻涕一把淚蹭在孫妙手身上,被孫妙手無情推開。樓萬春跳到牀邊,捧着楊媽媽的手,等她醒來。
孫妙手走出廂房,停在院中,回頭望一眼楊媽媽微微隆起的腹部,深深嘆出一口氣。
那腹中胎兒,已沒了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