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四十九章 五味煙羅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魚涼淺笑字數:3264更新時間:24/06/27 07:09:53
    魚塘人家,屋中油燈再添燈油。

    謝湖生捏起最後一片魚生投入嘴中,飲盡壇中綠酒,隨手放下酒罈,酒入愁腸,最不解愁腸,低頭凝望魚塘月色,自嘲道:“這酒差了些。”

    空壇擱在一旁,君不白起身,拍去身上灰塵,隨口答道:“後日來時,多帶幾壇仙人醉給你。”

    謝湖生投以淺笑,語態微涼,拖長尾音,“後日啊,怕是喝酒的興致也蕩然無存了。”

    君不白伸展腰身,屋中江小魚睡得香甜,將手中虎頭玩偶緊緊圈在身旁。君不白長嘆口氣,一拳可定江湖的謝湖生,如今也會爲一個才見兩日的小丫頭黯然傷神。捏起刀意,一刀斬碎月光,凌空而起,“既然酒喝得不盡興,不妨你我在太湖戰上一場。”

    “正有此意。”謝湖生爽快迴應,翻身跳下魚塘,足尖輕點水面,漣漪擴散,人已至太湖湖心。心事在喉,唯有一戰,可解困境。

    月下太湖。

    一青衫,一白衣。

    拳風獵獵,刀劍輕鳴,久久不歇。

    魚塘人家,江小魚從噩夢中驚醒,迷糊之中扯着嗓子喊一聲阿爹。往日這時,阿爹早已破門而入,將她攬入懷中,哼唱跑調的童謠,爲她驅散夢魘。今日無人應答,江小魚捏一捏衣角,提着虎頭彎頭跳下牀榻,赤腳跑去院中魚塘空地。

    魚塘澄澈,幾條太湖白魚在水中沉睡。

    空地散落的空壇中,釀進酒罈的酒香味是阿爹常喝的綠酒。

    江小魚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酒罈中蹭出一滴綠酒,抿入嘴中,苦酒入喉,嗆出眼淚。小時候阿爹在這喝酒時,她也偷偷舔過,沒今日這般苦澀。

    腳邊還有一盞空盤,一疊香醋。阿爹喝酒時,阿孃會爲他備好炸得酥脆的藕花魚。

    此景尚在,卻不見爹孃。江小魚蜷起身子,縮成一團,將頭埋進胸口。

    風起,吹皺滿池月光,有人爲她披上驅寒的衣衫。

    江小魚探出頭,謝湖生一身素衣背對於她,立在魚塘之上,一拳隔斷滿院寒風。

    蘇州天下樓。

    君不白落在三層樓屋檐上,剛踩上一片青瓦,院中一陣掌風襲來,辣得睜不開眼。

    “何人闖我天下樓?”柳芸娘在暗處冷喝一聲,人隨掌風落在屋檐之上。

    與謝湖生太湖一戰,身疲力竭,君不白躲掉掌風,氣息孱弱,“芸娘,是我。”

    月光之下,君不白一身不堪,不負樓主威嚴,柳芸娘怒目圓瞪,再出一掌,掌中酸味瀰漫,“無恥賊人,竟敢化成我家樓主的模樣。”

    柳芸娘的化物境爲五味煙羅掌,廚房五味,酸甜苦辣鹹。酸可溶骨,甜能黏人,苦入心脈,辣味迷眼,鹹食血肉。

    一掌酸味可溶骨,君不白不敢硬接,一刀吹散酸味,柳芸娘長他幾歲,口含蜜意,“哎,芸娘姐姐,真得是我。”

    柳芸娘脣角冷笑,退向一旁,嘲諷道:“你已中了我一掌,諒你也跑不得,你的暗語是什麼,說出來讓姐姐聽聽。”

    中了一掌,君不白疑惑間,發覺鞋襪被粘連在青瓦之上,渾身粘膩難受,那一道甜掌幾時打出的,思索間,口泛甜飴,脣間拔絲。

    柳芸娘好意提醒,“若是再不講,等嘴巴徹底沾上,可就說不得了。”

    君不白匆忙回道,“太湖魚生。”

    一條太湖白魚從院中飛入屋檐上,柳芸娘陰陽怪氣道:“暗語倒是對得上,不知這太湖魚生你可做得出來麼?”

    這樓萬春究竟傳了怎樣的話下去,讓芸娘如此對待。君不白捏出刀意,剝麟去骨,魚生玲瓏剔透,“這下可信服了吧。”

    “像是樓主的刀法,不過還是謹慎些好,我再找個人辨識下。”魚生被柳芸娘隨身攜帶的瓷盤接住,翻身躍下屋檐,獨留君不白在屋頂黏成糖人。

    “姐姐,您倒是給解開啊。”君不白扯着嗓子央求,無人迴應。

    君不白在樓頂佇立一盞茶時辰。

    樓萬春捧一碗鹽水掠上屋頂,灌入君不白口中,鹹甜相抵。

    被柳芸娘捉弄,君不白將心中怒火一股腦傾倒而出,“這芸娘是怎麼了,是不是你未與她交代清楚,若是人人都這般試煉,賊人未來,樓裏人都會被折騰個半死。”

    樓萬春捧着碗,長嘆口起,一臉無奈,“蘇晚那姑奶奶回來了。”

    鹹水齁得整個人發懵,理不清頭緒,君不白怒氣不減,“蘇晚回來跟芸娘這事有何關係。”

    樓萬春一身肥肉癱坐在屋檐上,君不白未回來時,自己也爲柳芸娘追弄一番,叫苦道:“她回來時正巧撞見芸娘。”

    一語道破,君不白吐掉嘴中苦澀,竟然疏漏蘇晚會回天下樓這檔子事,蘇晚回來,定然會將隋定風的事講於芸娘。君不白彎腰挨樓萬春坐下,柳芸娘這一番折騰,最後一絲氣力也蕩然無存,有氣無力道:“哎,早知如此,還是不瞞着了。”

    樓萬春望一眼院中,柳芸娘在廚房還未出來,“樓主也是怕芸娘失了方寸才隱瞞的,等她氣消了,會想明白的。”

    君不白閉眼養神,虛弱問道:“定風如何了?”

    樓萬春借出一截肩頭,“蘇晚說,過了明日便可下牀行走,芸娘在廚房熬魚片粥,明日會隨蘇晚一同去神農醫館照顧幾日。”

    眼皮太沉,實在擡不起來,君不白微微回道:“樓裏的事你這幾日多費些心思,等靈遠從王家別院回來,你回萬春樓多住些日子,楊媽媽那邊也得需要人照顧才行。”

    樓萬春別開目光,遠處燈火通明的萬春樓裏,有人在等他回家,“眼下還是樓裏的事要緊,萬春樓那邊歸農山莊已安排了暗哨,緩幾日再回也行。”

    一旁,君不白已睡熟,鼾聲微弱。

    院中,柳芸娘捧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片粥掠上屋檐,君不白黃昏出門,腹中肯定空空如也,新熬的魚片粥,正好賠罪。樓萬春指指君不白的睡容,提醒她不要打擾。

    柳芸娘會意,輕聲掠下屋檐,望月淺笑,心中怨氣已沉在那碗魚片粥中,低語道:“身在天下樓,便是家人,有些事不必相瞞的。”

    粥放久了,味道會軟,柳芸娘轉身,回廚房新滷一鍋醬牛肉,醬牛肉涼透吃着也美味。

    金陵城中,有家夜裏才開的粥鋪,卻不見喝粥人。

    裹一身墨色的女子匆匆步入鋪子,足下那雙繡花鞋繡滿一圈珍珠。

    女子年紀尚輕,從未來過此地,四處觀望,眼神慌張。

    拄柺杖的少年一瘸一拐從後堂走出,在櫃檯支開十二支竹籤,每道竹籤上都是一道粥名,“是要買粥麼?”

    女子怯生生點頭,伸出一截手指,在竹籤上來回挑選,最終落在寫着八寶粥的竹籤之上,“我要……要一碗八寶粥。”

    少年抽出竹籤,欠身道:“抱歉,這籤子放錯了,姑娘還是從剩下的裏面選個吧。”

    十一支竹籤,女子不知該選那支,咬着指甲,眉頭不展。

    少年瞧見她的窘迫,順手抽出一支寫着蛋酒醪糟的竹籤,遞給她:“這支就好,你家主人肯定喜歡。”

    女子半信半疑接過竹籤,“多少錢一碗。”

    少年收起其餘竹籤,筆出一隻,“一萬兩。”

    一萬兩一碗粥,女子沒回絕,雙手握住竹籤,小心問道:“我需回稟我家主人一聲。”

    “請便。”少年爽快一笑,伸手示意她出門請示自己主人。

    女子握緊竹籤,匆匆跑出門。

    拐角巷子暗處停着架不起眼的馬車。女子撩開車簾,將竹籤遞入車內。

    車內,傳出一陣犀利的婦人責怪聲,“怎麼不是八寶粥?”

    女子縮着脖子,小聲回道:“那個掌櫃給選的這支籤子。”

    車內一陣沉默,一隻手從車內探出,柔夷無骨,遞出竹籤,“既然給選了這支籤子,也是無礙,出價多少?”

    “一萬兩。”女子接回竹籤,橫在胸前。

    那隻手落下車簾,毫不在意價碼,“告訴掌櫃的,明日此時會送來。”

    女子點頭,走回粥鋪,遞還竹籤,告知掌櫃明日此時送來一萬兩。

    目送女子離開,拄拐的少年提硃筆在竹籤上畫下一橫,一瘸一拐走入後院。

    少年步入後院,擡頭望向月色,冷笑一聲,柺杖輕點,人已躍上屋檐,化作一道月光,奔向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

    醉酒的漢子唱着淫詞穢曲,一腳踹開自家院門。

    院中黃狗吠幾聲,被漢子摸起一塊巨石砸中,拖着尾巴鑽回狗窩之中。

    漢子滿嘴酒氣,罵咧咧道:“你是死了麼,老子回來了也不知道出門迎接,跟個死人似的,老子花那麼多錢替你贖身,是讓你伺候老子的,不是給老子甩臉色,還養個狗來咬老子,你每天的吃穿用度,胭脂水粉,哪樣不是老子的錢,早知道讓你死在秦淮的船上了。”

    屋內,有人掌燈,一瘦弱女子捧着油燈跑入院中去攙扶醉酒的漢子,小腹隆起。

    漢子一腳將她踹在地上,女子不哭不喊,匆忙起身去扶要摔倒的漢子,“官人,你喝醉了,小心別摔傷了。”

    漢子甩出一掌,將女子掀翻在地,踹出一腳,“你個賤人,是不是咒着我摔死,好卷了我的細軟再找個小白臉啊。”

    女子被踢中小腹,臉色煞白,癱軟在地,兩腿間淌出血河。

    醉酒的漢子灌下一口酒,還想再罵,卻發不出生來,丟掉酒罈,雙手在喉間抓撓,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間,等他將脖子抓得血肉淋漓,如一攤爛泥軟在地上沒了呼吸,張得裂開的嘴中,那條舌頭不翼而飛。

    一道月光灑在院中,拄拐的少年將昏死過去的女子捧在懷中,朝屋內甩出竹籤。

    白衣如雪的女子自屋中走出,接住竹籤,沐浴在月光之下,冷豔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