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新生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夢吳越字數:4657更新時間:24/06/27 06:50:34
民政主官謝陽在新朝沒得到任何晉升,連象徵性的嘉獎都沒有,這是個危險信號。
謝廣坤追隨武定皇帝長達九年,除了康應乾喬一琦幾個核心班底,謝陽算是開原體系的最資深的元老。
然而新內閣中沒有謝陽的名字,連戶部侍郎這樣的虛職也不給謝廣坤保留一個。
謝陽雖專心民政事務,對上層的爭權奪利不感興趣, 然而皇帝今非昔比,又在大開殺戒。
沉陽城中,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聽說康應乾已被軟禁,或者已被處死,喬一琦也不見蹤影,劉招孫連這兩個人都不放過, 何況是他謝廣坤?
八月初的一天黃昏, 謝陽走出民政衙門,坐上一竿簡陋的滑轎回家,他讓轎伕放慢腳步,好專心思考白天發生的事情。
轎子快到家時,忽然停了下來。
“如何不走了?”
轎伕沒說話,謝陽以爲道路被戰兵堵住——這幾天各支近衛軍頻繁調動——正要撩開門簾,外面傳來個熟悉冰冷的聲音。
“謝司長,跟兄弟走一趟吧。”
門簾被從外面打開,探進來張陰鷙冰冷的臉。
蓑衣衛頭領章東望着癱軟的民政官,回頭對李自成道:
“來人,把謝司長扶到鎮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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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的大清洗運動不是皇帝拍腦門的產物。
用後來歷史學家的話來說,大清洗是武定皇帝爲加強政權建設創造的一種有效形式,對提高臣民《齊朝田畝制度》的思想理論水平,純潔大齊臣民,增強齊軍的戰鬥力和凝聚力, 都起了重大作用。
這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後一次。
皇帝的原話是這樣的:
“指望虛僞的道德或孱弱的法律,來維持一個龐大帝國, 是力不從心的, 是狂妄的,沒有強力7清洗,腐敗與懈怠不斷滋生,防不勝防,我們的事業就會失敗。所以必須時刻鬥爭,對內對外的戰爭,都不能停止。
早在武定元年整頓山東時,皇帝便發現:
只要詔令離開臨清,就會變味兒。
地方上的民政官和商會掌櫃,對“新經濟政策”和《齊朝田畝制度》陽奉陰違,各地的邸報,對皇帝頒發的《山東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沒有任何反應。
劉招孫對此十分不滿。
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能不能堅決貫徹執行齊朝田畝制度,能不能維護廣大農民的基本利益,是關係到的帝國安危的關鍵問題。
他懷疑山東各府縣在急劇擴張中,混進來很多縉紳(或者這個階層的代理人),這些蛀蟲的存在,會把穿越者一手設計的極權體系蠶食掏空。
山東存在的問題,在遼東更爲嚴重, 在援助遼東,擊敗反齊聯軍後,大清洗運動便提前開始了。
章東被襲之前,太上皇廣泛徵求士紳工商意見,讓各地主官、民政官、商會代表對“新經濟政策”和“齊朝田畝制度”的缺點錯誤提出意見。
武定皇帝頒佈詔書,向遼東子民們介紹大齊在山東進行的新政(佔時經濟政策,廢除私有制),並指出新政取得了顯着成績,僅僅山東一地,半年就練出了六萬戰兵,數萬糧草,並取得遼沉之戰的勝利。
但是山東模式是否適合遼東,新政是否還有缺陷,請遼東有識之士指正覈查。
武定皇帝的願望是誠懇的,方針是明確的,信心是充足的。
史書記載,劉招孫在太初元年五月中旬,曾向章東和鄧長雄透露,他決意禪讓帝位。
“遼東平定,京畿收復,百姓安樂,朕也該歇歇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即將禪位的武定皇帝震驚不已。
從各地呈遞到沉陽的塘報、奏疏中,民政官、商會代表、駐軍主官幾乎都表現出同一個論調:
似乎大齊皇帝在山東施行的新政全都是錯的。朝廷濫殺無辜,已經違背了以夏變夷、走大道的初衷。
地方縉紳則說,朝廷派往各地的新政官員,貪污瀆職,接着廢除私產之名,大肆斂財,無惡不爲,根源就在於《齊朝田畝制度》是惡政;彷佛大齊朝廷在遼東的統治已經發生危機,難以爲繼,需要重新掉頭,改弦更張,換回從前的仁政。
遼東各地的書生們公然在各地學堂演講,攻擊新政,攻擊田畝制度,煽動各地工坊工人、屯堡民戶罷工。
劉招孫在震驚之餘,很快意識亂象背後必定有人挑唆支持。
支持者不僅是那些失勢的縉紳,還有帝國內部的人。
皇帝不得不採取手段,捍衛帝國,捍衛這片土地上大多數人的利益。
~~~~~~
鎮撫司詔獄。
遍體鱗傷的謝陽被綁在杜度受刑的那張牀上,牀前站着石凋一樣的章東。
澹黃色的鯨魚油燈下,章麻子表現出一種道僧或牧師才有的慈悲神情,彷佛一心只想解釋說服,而不是懲罰他的同僚。
“謝司長,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爲什麼會來這裏。”章東說,“聖上還沒殺你,是因爲你還有救。”
“你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只是不肯承認。你追隨聖上有九年了吧?當年皇帝在開原施行“以夏變夷”之策,你死心塌地追隨,那是因爲你相信它可以救遼東,救天下百姓;現在,你的官大了,想的事情多了,真正該記得事你不記得。卻要去信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章東停頓片刻,從李自成手中端起杯熱茶,一飲而盡。
“好在謝司長並非無藥可救,皇帝命我來問你,你可願意改邪歸正?”
和杜度一樣,謝陽在見到章東之前,已經被東方祝折磨了好幾天,早已精神崩潰,聽見章東這話,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連忙掙扎着叫道:
“臣願意!臣支持新政!”
章東輕輕搖搖手指,將茶杯遞給李自成,從小弟手中接過個夾棍。
“謝司長,我覺得你還沒覺察到自己的錯誤。你明明知道什麼是對的,可是你就是不肯去做。只是表面去說。皇帝施行新政已久,你還想着大道、以夏變夷,以爲那才是仁政。你頭昏腦漲。我需要讓你清醒之後再回覆聖諭。”
“謝司長,我問你,大齊現在的敵人是誰?”
“是,是歐洲四國,倭國,朝鮮,南明····”
“好。大齊四面都是敵人,是不是?”
謝陽吸了一口氣,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死死盯着那根套在腳踝裏的夾棍,李自成正在緩緩用力。
“謝司長,聖上明察秋毫,你要說實話,歐洲哪四國?”
“英吉利、法蘭西、荷蘭、羅剎國——”
章東揮動手指,叫謝陽停止。
“錯了,沒有羅剎國,大齊從沒和羅剎國交戰過。”
謝陽作爲民政官,雖沒有親臨前線,前往庫頁島,然而北方發生的悲劇,他從很多人那裏聽到過,他甚至親眼見過被羅剎鬼吃掉手臂的李三光······
“是羅剎國!”謝陽叫道。
“不,”章東說。
章東沒有繼續說話,而是走到詔獄門口,朝外面招了招手,很快兩個衛兵拖着個滿身是血的犯人進來。
在謝陽的位置上,能望見那人光禿禿的額頭和被剪掉的髮辮。
失去髮辮的犯人像木偶般任由李自成擺弄。
李自成將犯人臉扳起,謝陽看清楚那人竟是杜度。
章東揮了揮手,李自成立即鬆開。
“大齊的敵人是誰?”
杜度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立即朝章東行了個軍禮,大聲叫道:
“英吉利、法蘭西、荷蘭!”
“沒有羅剎鬼,”章東說。
“連這個曾經和羅剎鬼勾結的韃子都說沒有羅剎鬼。”
“換個問題,”章東說。
“前明萬歷四十七年,吾皇在開原擔任總兵時,對蒙古、建州推行什麼策略?你說出來。”
謝陽猶豫片刻,忐忑不安道:“以夏變夷之策。”
“錯!”
章東大吼一聲,李自成將夾棍收緊,劇疼席捲謝廣坤全身,他頭頂滲出細密汗珠。
“你來說!”
康乾皇帝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朝章東行了個軍禮,大聲叫道:
“吾皇在開原時命令,遇有車輪以上的蠻夷,全部處死!”
謝陽心一沉。如果連杜度都在說謊,那就沒辦法了。
“從沒有什麼以夏變夷,只有車輪令!”
章東說罷,若有所思的望向謝陽。彷佛那個盡心盡職的私塾先生在教導本心不壞卻很貪玩的布木布泰。
“皇帝剛到沉陽那天,說過一句聖諭”章東說,“你複述一遍。”
“誰能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謝陽順從地複述。
“記性很好,果然是管賬目的。”章東冷酷的眼神中難得露出一絲讚許。
“那你覺得,以夏變夷之策存在過嗎?”
謝陽猶豫不決,充滿哀求的望着快要鉸斷腿骨的夾棍。不知該怎麼答覆。
“····沒有·······”
章東厲聲道:
“你這樣只是爲了避免受刑!言不由衷!聖上說過,大齊不需要兩面人,要由衷的相信。”
李自成勐地加力,謝陽發出鬼哭狼嚎聲。
“有!存在過!”
章東繼續問道:
“以夏變夷存在哪裏?”
“在,在人心裏。”
章東點頭笑道:“大齊要控制一切,不僅控制所有人,控制過去現在未來,還要控制人心。謝司長你贊同嗎?”
“贊同!我贊同!”謝陽大聲慘叫。
章東示意將夾棍放鬆一些。
“所以,大齊需要所有臣民控制自己的內心,這句話,你贊同嗎?”
“贊同!”
章東臉色忽然變得陰沉,李自成又開始行刑。
“你不贊同!”章東說,“你沒有控制內心,你沒有忘記以夏變夷,你給罷工的學堂支持,給罷市的商戶銀子,所以,你到了這裏。”
“謝司長,你爲一己之私,不肯遺忘自己的過往,用過時的仁慈、大道,來阻撓皇帝陛下的新政,你受那些文官縉紳蠱惑,寧可入詔獄,寧可讓本官用夾棍夾你,也不肯悔改。你自欺欺人,以爲所有人和你一樣的想法,爲了你們的虛僞可笑的道德,不顧大齊安危,恣意妄爲。大齊會控制一切,包括人心!人心會變,而大齊不會變。皇帝認爲對的,便是對的,只有皇帝能洞悉一切。謝司長,要奉獻出你的一切,要涅槃重生,脫胎換骨,才能神志清醒,成爲一個真正的人。”
章東停了一會兒,等待謝陽理解皇帝說過的話。
“你記得嗎?”章東繼續說,
“學堂教授一加一等於幾?”
章東舉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謝陽,大拇指縮在後面,兩個手指依次伸開。
“謝司長,我舉的是幾個手指?”
“兩個。”
“如果皇帝說,不是兩個而是三個——那麼你說一加一是多少?”
“兩個。”
李自成將夾棍用力踩下去。
“啊!”
謝陽全身汗如雨下。劇痛之下,嘴巴不自覺的張合,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
章東看着他,兩個手指仍伸在那裏。
“幾個手指,謝司長?”
“兩個。”
李自成將另一只腳也踩在夾棍上,謝陽脆弱的腿骨發出令人不安的摩擦聲。
“幾個手指?”
“三個!三個!”
“謝司長,你在說謊。聖上不喜歡說謊,到底是幾個?”
“二個!三個!四個!你說幾個就是幾個。求你們停下來!”
謝陽勐的坐了起來,章東的胳膊圍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兩秒鐘昏了過去。把他身體綁住的帶子放鬆了。他覺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戰,牙齒格格打顫,面頰上眼淚滾滾而下。
謝陽像個孩子似的抱着章東,圍着他肩膀上的粗壯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
此刻,他才深刻理解道皇帝才是自己的庇護人。
只有皇帝陛下才會讓他免於痛楚。
“孺子可教,有進步。”章東像私塾先生那樣溫和地說。
李自成將把謝司長重新綁好,木偶般的老宋頭從外面走進來,給謝陽把了把脈,翻開他的眼皮,最後對章東點點頭。
“再來,”章東說。
·····
兩個時辰後,審訊仍在繼續。
“多少手指,謝司長?”
“兩個。我很想看見是三個。”
“我努力想看到三個。”
“謝司長,你有進步了,你究竟希望什麼,是要本官相信你看到三個,還是真正要看到三個?”
“真正要看到三個。”
“好,再來,”章東說。
謝陽能清晰聽到自己腿骨折斷的聲音,那個一言不發的蓑衣衛還在拉扯他的小腿,一種難以言說的劇痛撕扯民政官全身。
“現在我舉起了幾個手指,謝司長?”
“三個。”
“謝司長,你要知道,皇帝對殺死你們這些叛徒不感興趣。聖上要的不是表面的臣服,而是由內到外的臣服,大齊要打敗所有敵人,敵人不止在外部,也在內部,在我們內心,所以首先要改造自己,要涅槃重生!謝司長,你能懂皇帝的苦衷嗎?”
章東說完,俯身望着奄奄一息的謝陽,伸出兩根手指,最後一次向他的同僚問道:
“一根手指加一根手指,有多少根手指?”
謝陽睜大眼睛努力分辨,盯着章東伸出的手指,他沒有眼花,也沒說再說謊,他看見三根手指在鯨油燈下晃動。
“三根。”
“所以,一個加一個是幾個?”
“是三個,我看見了,是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