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葉赫之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夢吳越字數:3611更新時間:24/06/27 06:50:34
    “皇帝把寬甸讓給朝鮮人了?不管咱們了?”

    阿勒薩常年和朝鮮人打交道,一眼便看出城牆兵丁異樣,他們身上的鎧甲服飾與明軍相似,不過阿勒薩還是能輕易明辨出來,這些都是朝鮮兵。

    “兩邊只隔一條鴨綠江,百姓說着一樣的話,爲何要自相殘殺,當年朝鮮災荒,袁大人還出糧賑濟。一羣白眼狼,我在瀋陽見得多了,朝鮮商人最不講究信用,今天商定的價格,明日就能反悔。”

    老錢忿忿不平。

    “村民到哪兒去了?”

    江流兒只有十五歲,對邊境仇殺沒有什麼認識,望着近在咫尺的朝鮮兵,詢問兩位同伴。

    “還能去哪兒了?當然是被殺了,”

    老錢雲淡風輕,他對鴨綠江畔發生的悲劇司空見慣。

    江流兒生性善良,此時還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皇后是朝鮮人,皇帝厚待朝鮮,爲什麼朝鮮人要反水。”

    沒人解答江流兒疑惑,對他們來說,進城是不可能了。

    可是繞道去瀋陽,不知要多走多少冤枉路,他們已經走了很多路。

    三人正焦頭爛額,四周響起兩聲呼哨。

    一隊馬兵從丘陵後面突然衝出,截斷退路。

    “遭了,韃子。”

    三人互看一眼,攥緊手中短弩短銃,這時,周圍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數十清軍馬甲呼嘯而至,攔住進城道路。

    一個包衣模樣的馬甲兵勒馬上前,躲在圓盾後面,大聲喊道:

    “齊國皇帝已死,關內齊軍全局覆滅,你們是哪裏的殘兵,速速投降!”

    “大清?啥是大清?”

    老錢他們從瀋陽出發時,杜度還沒開始造反,連大金都沒有,更別說什麼大清。

    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

    這世界變化太快。

    葉赫巫師阿勒薩一臉茫然。

    不過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敵人就在眼前。

    一個身材魁梧粗壯的清軍牛錄額真,推開喊話的包衣奴才,大聲命令道:

    “抓活的!”

    江流兒見是韃子兵,大吼一聲,提刀衝上去,揚刀對清軍馬蹄砍去,騎在馬上的牛錄額真手執長槊,絲毫不顯慌亂。

    兩邊一個照面,只聽嘭一聲響,江流兒胸口一震,只覺喉頭甜腥,身子被長槊擊飛五六步遠,重重摔在地上。

    他掙扎着想要站起,五六把兵刃架在脖頸上。

    “老錢!”

    幾步之外,老錢和阿勒薩也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江流兒只恨剛纔魯莽,不及偵查就衝到城前,連累了兩個同伴。

    在庫頁島那般艱險都逃出來了,沒想到最後卻在這陰溝翻船。

    三人被五花大綁,被馬匹拖拽,往寬甸城奔去。

    儘管各人身上都穿着厚重棉襖,被拖到寬甸城門口,身上衣服都已成碎片,露出血肉模糊的肢體。

    老錢吃痛不過,發出陣陣慘烈嚎叫。

    江流兒和阿勒薩一聲不吭。

    牛錄額真回頭瞪兩人一眼,翻身下馬,揮舞長刀,抵在阿勒薩脖頸,用女真語惡狠狠道:

    “既是女真勇士,爲何要幫助劉招孫,幫助敵人!”

    通靈薩滿巫師昂起頭,盯着鰲拜臉上的刀疤,念動起海西葉赫古老詛咒。

    “真正的敵人在心間,它是魔鬼,而非長生天在人間的使者,杜度會把你們帶向地獄,萬劫不復的地獄。”

    鰲拜彷彿被擊中靈魂,馬背上狗熊般強壯的身軀輕輕抖動,他惱羞成怒,揮舞馬鞭:

    “死到臨頭還嘴硬,什麼長生天,大清皇帝就是長生天!”

    阿勒薩大叔繼續盯住鰲拜的眼。

    “薩滿說,大凡託生爲人,不遭足了罪,想死都難。你們會死得很慘。”

    旁邊一個馬甲掄起狼牙棒朝阿勒薩砸來,鰲拜大吼一聲:

    “押回瀋陽,凌遲處死,讓所有人都知道,背叛大清是什麼下場!”

    ~~~~~~

    清軍徐徐經過寬甸北門甬道,姜佳仁早已迎接多時,見齊軍被俘,跟在鰲拜身後道:

    “將軍果然驍勇,一出手,便將齊賊一網打盡,寬甸有清軍在,賊人不敢擅闖一步····”

    鰲拜冷冷道:“今日來是來寬甸,不是給你們守城的,劉招孫人馬還在四周,你等當小心守城,再人家摸到眼皮子底下,我們救不了你!”

    鰲拜說罷便往兵備道衙門走去,身後十多騎馬甲,皆策馬狂奔,只留下姜佳仁一人在紅塵中凌亂。

    聽說齊軍就在附近,朝鮮人嚇得面如土色,連忙追了上去。

    ~~~~~

    寬甸兵備道衙門,江流兒被五花大綁扔進廂房,外面站着隊白甲兵。

    康光緒見自己又多了三個獄友,心情大好,立即開始向三人介紹自己親爹是誰。

    “幫我們鬆綁,一起逃走啊,”

    江流兒對身邊一個木匠模樣的年輕人大聲喊。

    木匠沉浸在自己的手藝活中,對周圍世界毫不在意。

    “別喊了,他,這裏有病。”

    康光緒翻了翻白眼皮,將眼珠子翻向頭頂,告訴新來的三人,這個有手有腳卻不逃走的犯人是個傻子。

    木匠一聲不吭,正在專心致志的刨花,彷彿要用木匠活兒來對抗自己悲慘的人生。

    衆人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木匠傻子失去興趣。

    阿勒薩繼續唸誦他的薩滿教咒語,咒語大意是說,長生天很快會降下懲罰,鰲拜和他的手下們會被猛獸吞噬,被火龍燒死······也不知道咒語有沒有用。

    老錢好像對康光緒很感興趣。

    老錢聽說這人是康首相的公子,連忙湊到他身前,一臉真摯道:

    “這位公子一臉貴相,原以爲你是民政官吏,不想到竟是首相大人,小老兒家在瀋陽西邊大清宮旁,我兒子和公子你年齡差不多大,本來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可惜去年得了肺癆,去張真人那裏求了幾道符咒,燒成灰合水喝了,也不見好,家裏錢花光了,沒錢請郎中,小老兒這才出來當戰兵,去了庫頁島一趟,也不知上頭能發多少餉銀,咱們探險隊上官跑了一個,傷了一個······”

    康光緒聽得不耐煩,大咧咧道:

    “別說了!等我回瀋陽,讓爹賞銀子給你,給你請郎中,再去喬一琦(負責監斬犯人)那裏取人血饅頭(註釋1),喬一琦每日都在殺人,人血管夠,那玩意兒肺癆最好,你兒子保管好。”

    見康光緒竟直呼喬尚書名諱,老錢不由對這少年更生敬畏。

    同樣是當爹,人家的爹隻手遮天,人血饅頭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自己這爹爲了給兒子治病,差點讓羅剎鬼抓去當饅頭吃。

    可見這爹跟爹是完全不一樣的。

    老錢還在感傷,房門忽然被從外面撞開,鰲拜帶着一羣白甲兵衝進來,大聲喝道:

    “走!上路!”

    五個人又被從衙門裏押出來,在二十多個白甲兵的看守下,往北門而去,北門甕城提前安排好了五架囚車,一人一輛囚車。

    囚車在清軍看守下,很快駛出寬甸城,一路向西,吱吱呀呀前進。

    江流兒望着鴨綠江畔一座座毀壞的村莊,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壓抑涌上心頭,甚至比他在庫頁島時還要難受。

    一直走到天黑,那些廢棄村莊中也沒見到一個活人蹤影。

    最開始時,康光緒還是像往常那樣,沒心沒肺的聊他在瀋陽、在寬甸花天酒地的生活,生怕別人不知道康應乾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銀子。

    可是到天快黑時,四處寂靜無聲,鴨綠江上不時飄下來一兩具餓殍死屍,周圍散發着陰森可怖的氣息,康光緒不再說話。

    血紅的夕陽落在鰲拜粗壯的後背上,他翻身下馬,來到江邊,用長刀挑起一具漂到岸邊的屍體,將屍體調轉過來,面部朝天,看頭頂鬆散的髮髻,是個漢女,女屍身上的衣衫不見,雖是深秋時節,屍體隱隱發出臭味。

    鰲拜啐了口唾沫,回頭對囚車裏的囚犯笑道:

    “是大清皇帝在撫順屠戮的漢民,當日我們正黃旗殺了一萬多人,屍體都投入鴨綠江中,不想現在漂到了這裏。”

    鰲拜說罷,惡狠狠瞪着江流兒。

    “當年開原兵在赫圖阿拉屠城,我全家被尼堪殺死十幾口人,這就是報應。”

    一縷夕陽灑在巴圖魯臉上,將刀疤映照成血紅色。

    “巴克嚴、吉爾吉木,帶人去砍木頭,生火做飯,今夜在此紮營!晚上江邊露水重,別把戰馬傷着了,還要留着對付瀋陽尼堪。”

    兩個白甲兵答應一聲,立即抽出長刀長斧,喊上三五個包衣,拽步朝江邊密林中走去,

    江流兒默然無語,當年震動遼東的赫圖阿拉之戰爆發時,他才只有十歲,並不知情。

    剩餘的包衣阿哈與真夷忙着打水造飯,江流兒被曬了整整半天,早已口乾舌燥,嘴脣都裂開了皮,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包衣拎水經過,忍不住道:

    “水,水····”

    瘦子包衣聽見江流兒呼喊,猶豫片刻,停住腳步,四處張望,見主子在江邊圍着篝火烤肉吃,沒人注意到他,便偷偷將手裏羊皮囊一歪,壺嘴傾斜,甘冽的江水從羊皮囊裏汩汩溢出,滴到了江流兒嘴邊。

    江流兒趴在地上,把腦袋探出木柵欄,像狗一樣嘴巴大張,伸長舌頭貪婪的吮吸。

    瘦子包衣咧嘴一笑,低聲對他道:“別嗆着,待會兒給你拿塊兔子肉····”

    江流兒愣愣的望着這個奇怪的包衣,微弱的光線中,包衣頭頂錚亮,金錢鼠尾辮下面的那顆腦袋看起來有些熟悉。

    江流兒想了好久,忽然想起,這人就是瀋陽街坊王二叔。

    “二叔,你咋當包衣了,給韃子做事。”

    王二叔嘿嘿一笑。

    十幾步外篝火旁響起弓弦震動聲,一支大箭直直朝囚車飛來,江流兒久經戰事,神經質的縮起身子。

    站在囚車前的王二叔半天不動,身子軟軟倒下,大箭穿透胸腔,只留箭羽在他後背。

    “糊···口飯吃啊,皇帝死了,沒人管咱···”

    江流兒眼睛睜大,江邊山林傳來一聲虎嘯。

    注:

    1、舊時候的人們迷信,認爲人血可以醫治癆病,出自唐時陳藏器所編撰的《本草拾遺》一書。說是處決犯人的時候,就有人向劊子手去買沾過人血的饅頭治病。清代袁枚編撰的《子不語》中,也有用人血饅頭治病的記載:“楊竟負約,又記人血蘸饅頭可醫瘵疾,遂如法取血,歸奉其戚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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