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致命炮擊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夢吳越字數:4929更新時間:24/06/27 06:50:34
    瀋陽,渾河北岸。

    努爾哈赤坐在一丈六尺的織金龍纛下,身上披着鐵質無髹鎧甲,護耳護項皆爲布面,這是典型的明國邊軍鎧甲樣式。

    努爾哈赤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風拂過他花白的鬚髮,露出底下斧削般堅毅的面容。

    深秋的渾河,河魚肥美,遠處稻浪起伏,一派田園牧歌之色。

    然而就在渾河兩岸百步之外,卻是箭雨紛飛,鐵蹄錚然,血流成河,喊殺不斷,彷彿修羅地獄。

    決定百萬遼人命運的渾河血戰進入最殘酷血腥階段。

    忽然,兩名戈士哈快步衝到大汗身前,用長盾將大汗緊緊遮住。

    周圍氣氛頓時緊張,遠處奔走傳信的白甲兵見到這一幕,也揮鞭朝這邊趕來。

    嗖嗖兩支輕箭掠過織金龍纛,射入清澈見底的渾河。

    不知是哪個冒失弓手,竟將箭拋射到了這邊。

    一條倒黴的錦鯉被弓手射中,拖着長長的箭羽,在水面掙扎翻騰。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努爾哈赤望着水中掙扎的錦鯉,脫口而出道。

    後金大汗今年剛滿六十歲,正是漢人所謂的花甲之年。

    這些年來,努爾哈赤戎馬倥傯,卻一直堅持學習明國典章,不斷提升自己的文化素養,對身邊幾位漢臣也頗爲尊重。

    平日讀書時,當遇到不瞭解的典故,便會向漢臣虛心請教。

    昨日,大汗從范文程那裏學到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今天便用在了這裏。

    其實,他很想在燃燒的沈陽城門前,說出這個典故。

    可惜,城門沒有失火便被大軍全部攻陷。

    城門前面的護城河裏,也沒有死魚。

    瀋陽各門護城河裏,有的只是那些被勇士們殺死,正在腐爛的明軍屍體。它們中有白桿兵,有浙兵,有遼兵,還有標兵。

    在丁碧的完美配合下,正紅旗、鑲白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沈陽城,熊廷弼的標兵營被斬殺一空,熊經略也被後金俘虜。

    想到這是自己起兵以來,從明國擒獲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努爾哈赤頗有些得意。

    只是,毛文龍和浙兵還在頑抗。

    還有眼前這支白桿兵,

    努爾哈赤思慮一番,決定先解決眼前的白桿兵,再集中兵力對付浙兵。

    “李額附去北門招降炮手,怎的還不回來?”

    努爾哈赤將目光從渾河收回來,重新審視眼前的戰場。

    他最寵信的漢臣,撫順駙馬李永芳自告奮勇去北門勸降,希望用重金收買明國炮手,幫助大軍打開白桿兵盾陣。

    李永芳已經去了半個多時辰,現在還不見回來。

    旁邊一個面容消瘦的漢臣,聽見大汗問話,連忙道:

    “主子,城門炮手都是熊廷弼的人,李額附怕是勸不了他們,就像上回勸白桿兵和浙兵,還連累傷了好多奴才。”

    三天前,努爾哈赤派李永芳招降川浙將領,後金汗對此抱有很大希望,希望能兵不血刃就佔領瀋陽。

    戚金、秦邦屏等人拒絕勸降,他們不僅不向大金投降,還將李永芳派去的幾個高級包衣割了耳朵。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沒說不允許割耳朵。

    滿身血跡的使者回到後金大營後,努爾哈赤暴怒,立即下令攻打浙兵。

    由於黃臺吉和濟爾哈朗去開原圍殲劉招孫,剩餘的六旗人馬分爲兩部分,分別攻打浙兵和白桿兵。

    其中,代善率領的鑲紅旗、正紅旗,杜度率領的鑲白旗,攻打浙兵;

    努爾哈赤親率鑲黃旗、正黃旗圍攻白桿兵。

    莽古爾泰的正藍旗作爲預備。

    蒙古科爾沁部、海西葉赫部在瀋陽外圍警戒。

    科爾沁和葉赫兩部,戰力低下,又是新近歸附,他們跟着打打順風仗還可以,若是派他們去硬攻白桿兵盾陣,死傷幾千人,怕是要立即譁變。

    聽到佟養性含沙射影的詆譭李永芳,努爾哈赤有些不悅,擡頭瞟這位奴才一眼,淡淡道:

    “盾陣中的巴牙剌都撤出來了嗎?”

    佟養性早知道答案,還是墊着腳尖朝那邊望了望,才對努爾哈赤道:

    “回大汗,都撤出來了,還有十幾個白甲兵,鑲黃旗弓手還在掩護,應當都能突圍出來。”

    努爾哈赤點點頭,兩個時辰前,鑲黃旗兩百多名巴牙剌衝入白桿兵盾陣中,一番猛砍猛殺後,他們被敵軍團團圍住,白桿兵用大鐵環錘開了巴牙剌重盾,將他們一個個殺死。

    努爾哈赤臉色不變,十幾個人死活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只能讓這些巴牙剌自求多福。

    眼下須儘快組織下一輪攻勢,不能給白桿兵任何喘息之機。

    “四川兵快要力竭,藤牌只有三四斤重,舉兩天,人也受不了。”

    “告訴莽古爾泰,讓正藍旗準備衝陣,這次一定攻破白桿兵大營。”

    戈士哈領命而去,努爾哈一臉陰沉的望向兩百步外的白桿兵盾陣。

    兩日前,撤往渾河北岸的四千白桿兵臨時築起了一道據馬柵欄防線。

    他們將據馬圍成個大圈,用牛馬車堵在圓圈外面,又在據馬和柵欄之間埋設了大量鐵蒺藜。

    前有強敵,後有追兵,白桿兵構築這些簡易工事,只用了半個時辰,效率之高,讓後金軍頗覺有些驚訝。

    就是這樣一個簡陋不堪的陣地,搭配上白桿兵的短箭長槍,竟然兩次頂住了三萬建奴的進攻,打死打傷兩千多真夷甲兵,包衣更是死傷無數。

    這次努爾哈赤率大軍來攻打瀋陽,只攜帶有少量大將軍炮,大將軍炮動輒兩三千斤,運輸極爲不便。弗朗機炮倒是很多,不過開戰之後便用於攻打城門。努爾哈赤和代善他們認爲,相比野戰,攻城更需要這樣的利器。

    結果從三天前打到現在,東門還沒有攻下,火炮的彈藥卻已經消耗殆盡。所以才有讓李永芳去北門招降明國炮手炮擊盾陣的命令。

    盾陣之中,最後十二個巴牙剌被憤怒的白桿兵包圍。

    殺紅眼的白桿兵像憤怒的餓狼,見這羣巴牙剌被後金兵放棄,一些悍勇的土司兵,直接丟下白長槍,揮舞手中重刀朝他們殺來。

    巴牙剌一手拎着圓盾,另一支手用狼牙棒、大棒、重刀、長斧猛砍猛殺,拼命撞向白桿兵盾陣。

    這些女真獵人戰術嫺熟,長斧和大棒狠狠砸向蜂擁上前的白桿兵身上,接連砍殺砸死五六個捨棄長槍衝過來的白桿兵。

    前排狂熱的白桿兵稍稍退後,後面長槍兵補上,一排排凌厲兇狠的槍頭刺來,巴牙剌被迫往後退去,舉起圓盾試圖擋住咄咄逼人的白杆槍。

    巴牙剌身後便是白桿兵盾陣線,這些鑲黃旗最精銳的戰士殺得興起,絲毫沒察覺身後危險,退後幾步,身子撞到了後面的盾陣線上。

    一排排更加密集的長槍從身後殺出,巴牙剌前後受敵,來不及撤回前面的盾牌,腰背就讓鋒利的槍頭刺中,鋒利的槍頭帶着土司兵全身的蠻力,狠狠殺入巴牙剌腰背。

    槍頭撞擊在精良的鎖子甲上,銀白色的甲葉發出令人不安的金屬摩擦聲。

    盾陣後面的白桿兵腰背挺直,猛地發力,手中的白杆槍如遊龍出水,刺破巴牙剌鐵甲,刺入這些野蠻人的背部。

    盾陣前面的白桿兵同時殺到,踢翻敵人手中圓盾,重刀狠狠斬向巴牙剌脖頸,巴牙剌脖頸的護甲被重刀輕鬆破開,一顆顆腦袋高高飛起。

    牙剌被斬殺的這一幕,被正在盾陣外面遊弋的葉赫騎兵看見,看得他們個個膽戰心驚。

    車營盾陣忽然閃開道縫隙,一些全身披重甲的白桿兵,頂着密集的箭雨,將敵人屍體扔到車營旁,用建奴屍體壘砌成出了一道半人高的胸牆。

    隨着最後十二名巴牙剌被白桿兵全部殺死,渾河岸邊又平添了五百多具勇士的屍體,他們身上攜帶的炒麪、飲水被川兵搜刮一空,標誌着鑲黃旗這場六千多人的全面進攻,再次宣告失敗。

    努爾哈赤臉色陰沉,這是他起兵以來第一場惡戰,比他當年和布揚古父親的九部落決戰還要兇險。

    後金兵用來對付這支明軍的主要武器,還是弓箭和長刀,事實證明這些冷兵器在面對結陣固守的白桿兵時,作用並不明顯。

    這次八旗大軍圍攻瀋陽,其實也帶來了不少火器。

    除了大將軍炮和弗朗機,後金還裝備有火銃、三眼銃、地雷炮等。

    這些火器大都繳獲自薩爾滸之戰,原先都是杜鬆、馬林麾下的明軍使用。

    由於劉招孫的介入,從薩爾滸大戰結束到瀋陽大戰爆發,滿打滿算也才七個月時間。

    這七個月時間,努爾哈赤武德充沛,率領後金大軍東徵西伐,一會兒打葉赫,一會兒打開原,一會兒結盟蒙古,一會兒威脅遼鎮,根本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搞自主火器研發。

    再加上後金兵對明軍新近建立的自信,覺得不需要火器也能輕易攻克瀋陽,滅掉劉招孫。

    多重因素疊加下來,攻打瀋陽時,後金兵攜帶的火器,其實大部分都是危險品。

    火炮還好一些,他們從明軍手中繳獲的火銃,質量極爲低劣,在戰場殺自己人比殺敵人具有更高效率。

    十杆火銃,往往有兩杆炸膛,還有一杆啞火。

    奈何後金督造的火藥質量卻是極好的,只要是炸膛,威力必定足夠,每次都會帶走一到兩名火銃手的生命。

    這些武器,不要說裝備給包衣阿哈,就連最不要命的真夷甲兵都不敢使用。

    後金兵雖有兵力的優勢,然而他們短兵對接,重刀和長槍都不是白桿兵的對手,努爾哈赤也不想用真夷甲兵的寶貴生命去和土司兵交換。

    這樣就只能藉助弓箭射擊,由於包衣阿哈大都不會射箭,對白桿兵的攻擊,就只能依靠真夷甲兵。

    當然,在兩天戰鬥中,鑲黃旗的包衣阿哈們起到的最重要作用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消耗光了土司兵的毒箭,讓主子們可以在站在距離車營二十步的位置,用重箭射殺那些敢於露頭的白桿兵。

    白桿兵毒箭射完後,便不再輕易露頭,只是龜縮在車營後面的盾陣裏。

    後金佔據絕對優勢,卻想着速戰速決,白桿兵陷於絕望,反而更加氣定神閒,不緊不慢。

    努爾哈赤當然想過要長期圍困,不過眼下開原鐵嶺都被劉招孫佔據,尤其是鐵嶺,距離瀋陽不過百里,雖說劉招孫現在去了赫圖阿拉,不過心思縝密的後金汗還是隱隱有些擔心。

    努爾哈赤已經有整整一天沒得到黃臺吉和濟爾哈朗送到瀋陽的軍情,這更加劇了他的不安。

    須知,每次大戰,後金各部塘馬必須每隔一個時辰給大汗稟告前線戰況。

    在撫順時是如此,在薩爾滸時也是這樣,這也是後金情報得力,無往不勝的原因之一。

    努爾哈赤將目光從白甲兵盾陣收回,轉身望向瀋陽北門,北門靜悄悄的,只有遍地的屍體,他心中有些詫異。

    “去叫四貝勒過來,怎的還不組織正藍旗進攻?!”

    一名貼身戈士哈連忙道:

    “大汗,四貝勒到北門甕城去了。”

    努爾哈赤微微一愣,大敵當前,正藍旗旗主不組織士兵衝陣,跑到甕城去幹什麼。

    甕城已被攻下,李永芳去勸降便夠了,莽古爾泰去湊什麼熱鬧?

    大金汗身邊的這位戈士哈平日與黃臺吉走的頗近,知道現在是個機會,連忙補刀道:

    “莽古爾泰主子說,剛纔正藍旗攻打甕城,傷亡太大,他不能讓旗中勇士白白折損,所以帶白甲兵去甕城,監督南蠻子炮手開炮,打開白桿兵盾陣,然後再來攻打。”

    努爾哈赤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皺,怒道:

    “正紅旗、正藍旗五六千人,內外夾擊,攻打千人守衛的甕城,還說傷亡慘重!”

    “炮轟盾陣,有李永芳就夠了,讓他回來,立即組織正藍旗攻陣!”

    戈士哈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連忙跪道:

    “喳!”

    戈士哈招呼同伴,翻身上馬,往北門奔去。

    目送戈士哈登上北門甕城,努爾哈赤站起身,擡頭望向前方,對旁邊站着的佟養性道:

    “去召集葉赫騎兵,讓他們接續射箭。”

    佟養性愣了片刻,低聲道:

    “大汗,葉赫人戰意不強····”

    不等佟養性說完,就被大金汗打斷:

    “讓他們來瀋陽,不是讓他們來看熱鬧的,眼下各旗兵力緊張,也該他們上了,只是射箭,又不讓他們衝陣,有何難辦?快去!”

    佟養性轉身便要離去,心中不知爲何有些忐忑,左邊眼皮嗖嗖亂跳,總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佟養性這位與李永芳齊名的大漢奸,原本出身於遼東巨賈之家,生活頗爲優渥,家中財產與首富丁碧不相上下。

    在解決了最低層次的物資需求後,這位遼東大商人,開始了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

    投降後金,屠戮遼民。

    萬曆四十二年,佟養性因勾結建奴事情敗露,被關進大牢。

    當時的遼東巡撫郭光復突發奇想,覺得此人能爲建奴提供情報,想必也能爲我所用。於是一番威脅外加利誘,派佟養性去後金當間諜。佟養性進入後金後,立即投降建奴,開始馬不停蹄屠戮遼民。

    在原本歷史上,天聰五年(1631年),佟養性被皇太極任命爲漢軍都統(烏真超哈固山額真),可謂位極人臣,他還監鑄紅夷大炮,組建了滿清第一支炮兵部隊。

    這支炮兵後來爲大清掃平天下,立下了赫赫戰功,如著名的潼關炮擊李自成軍,轟開揚州城牆,都是他們的傑作。

    當然,由於劉招孫的介入,眼下皇太極奄奄一息,不知還能撐多久,佟養性這位大清炮兵總司令的命運,也將發生深刻改變。

    當然,眼下有更重要的改變即將降臨。

    佟養性翻身上馬,去北邊通知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葉赫騎兵,無意間擡頭望見城北,一個黑點掠過白桿兵大陣,正急速朝後金大汗所在的織金龍纛砸來。

    “大汗!大汗!快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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