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開原之戰(四)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夢吳越字數:4028更新時間:24/06/27 06:50:34
鑲藍旗的第一波進攻,造成土牆上兩百多名明軍銃手傷亡,傷亡近半。
大部分士兵都是面門中箭,五十步內,建奴死兵射出的重箭殺傷力驚人,輕鬆穿透棉甲,這些火銃手基本沒有披甲,很多人都是被一箭斃命。
還有二十多人死於己方火銃炸膛,沒辦法,明軍手中的火銃質量就是如此低劣,眼下只能湊合着用。
各營白桿兵吹響號角,傷亡慘重的火銃手紛紛退後,給後面白桿兵騰出位置。
一千白桿兵排列成簡單的隊列,沿着長長的斜坡,徐徐爬升。
一丈七尺長的白杆槍中間,還夾雜着些重刀、狼牙棒、雁翎刀身影。這些兵刃的主人,都爲遼東遊俠,薊州邊軍、宣大夜不收,總數約在兩百人左右。
他們中很多人,都和建奴有着血海深仇,也不乏一些兇悍之輩,爲了博取軍功,作爲死士,出現在白桿兵中。
與浙兵不同,來自西南山地的白桿兵,對陣列陣法沒有嚴格要求,所以才能容忍其他戰兵加入。
白桿兵介於戚家軍與狼兵之間,戰鬥意志堅韌,注重個人戰力,還不是戚家軍那種接近近代化的軍事編制。
所謂軍隊近代化,不是發明幾個新武器這麼簡單。
同時代的歐洲莫里斯,創立步兵操典,士兵每天操練,全軍土工作業,每日訓練挖戰壕、堆沙包。
同時代的荷蘭足夠有錢,錢能足額發到士兵手中,士兵不僅能吃飽吃好,還能養活全家,這才有精力和動力去搞高強度操練。
眼下的大明,這些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白桿兵分爲二十多隊,每隊五十人,朝土牆凸出部推進。
伴隨一隊隊士兵抵達土牆後面,號聲再次響起,全軍停止前進,前排士兵半蹲,密密麻麻的白杆槍斜斜指向天空,如靜止的鋼鐵森林。
身材瘦弱的範有金跟在他主子後面,兩人在前面包衣炮灰的掩護下,跑過血跡斑斑的浮橋,安全到達北岸。
這是範有金第一次跟主子上戰場,半個月前,他在渾江戰場差點丟了性命,要不是最後主子拉他上馬,他現在腦袋已經被南蠻子掛在了對面城牆上。
剛纔明軍炮擊浮橋時,範有金和主子排在死兵後面,準備第二波渡河,他們距離炮子不過十幾步,親眼望見前面一個身材粗壯的生女真身體被打成碎片。
輪到範有金渡河時,蒼天有眼,對面土牆後面的火炮突然炸膛,千殺的南蠻子炮手被炸死好幾人,範有金和他主子趁着明軍混亂,這才衝到了對岸。
“主子,對面明軍怎的不打火銃射箭了?”
他左手舉着張圓盾,右手領着把重刀,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破碎的包衣屍體,跟緊主子,不敢落下。
範有金的主子是個老邁的鑲藍旗戰兵,名叫巴克圖,他今年已經四十五歲,若不是命好趕上了後金這架隆隆向前的戰車,這個年紀不輕的女真老獵人,這會兒應該還在深山野林裏追兔子。
“許是他們火銃炸膛了,箭也射完了,南蠻子火銃只會打死自己人,莫怕。”
巴克圖身上披着幾十斤重甲,才跑了幾十步便開始氣喘。
像他這樣的老兵,在後金軍中本該被淘汰。
鑲藍旗渾江戰後,兵力不足,這次又擔任主攻,所以不得不從各村徵調一些老兵,四十五歲的巴音圖便在其中、他家中貧困,只有範有金這一個包衣,還沒成丁,就被他帶上了戰場,爲的就是多搶些銀子回去。
“範有金,等會兒死兵衝過土牆,你快衝到前頭,記住,城破以後,別去砍人頭,搶銀子,女人·····等,死兵衝破城門,就沒咱們東西搶了!”
範有金有些膽怯,他身材瘦弱,今年纔剛滿十七歲,拎着重刀跟在主子後面跑,手臂有點發酸。
“別用重刀了,拿把順刀,衝過去就行了,南蠻子就是炮子厲害,近戰一觸即潰,別怕!”
“打完這仗,回去給你擡旗!賞你個漢人女人!”
聽了最後幾句話,範有金眼睛含光,立即扔下重刀,從地上撿起把帶着手臂的順刀,扯下刀柄上的斷手,就要往前衝,剛跑了一步,便被他主子拉住。
“不要命了?咱們窮,你又沒披甲,不要衝,”
巴音圖揮手打了他包衣一耳光,前面死兵吼聲震天,他正要探頭朝前面張望。
身後的浮橋忽然響起一片慘叫,浮橋再次被佛朗機炮打斷,督戰的死兵死傷十幾人。
其他人遠遠退後,等待後面湊夠包衣炮灰,再來一波衝擊。
“四哥,東南西三門都打起來了,正紅旗、正白旗圍住了支遼鎮騎兵,正藍旗去堵截明軍援兵,眼前這支明軍兵力不多,包衣死兵一輪衝鋒,戰兵壓上,就該打下來了。”
阿敏望着眼前殺氣騰騰的費揚武,頗具有些欣慰,淡淡道:
“有八弟在,定能攻克開原,只是鑲藍旗不可折損太多,否則,攻之無益。”
費揚武知道兄長所慮,眼下幾位貝勒都對鑲藍旗虎視眈眈,上次渾江戰後,大汗沒有給鑲藍旗補充一點牛錄,還罰了七個牛錄出去。
“四哥,我去向正藍旗,正白旗那邊要幾門火炮,等炮到位,剛纔南蠻子怎麼轟咱們,咱們就怎麼還回去!”
剛纔渡河,折損了五百包衣,一百多死兵,攻下前面那道土牆,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包衣阿哈雖然命賤,不過像這樣消耗,實在太過浪費。
靖安堡戰後,幾位貝勒都知道明國佛朗機是攻城利器,雖然不能直接擊碎城牆,不過卻能給守城一方士氣造成嚴重打擊。
阿敏不確定莽古爾泰是否會借給鑲藍旗佛朗機炮,大家現在都在攻城,都要用炮。
不過費揚武既然說了,讓他去試試也好,阿敏沒再說話,點頭表示同意。
費揚武打馬剛剛離去,北門方向忽然戰鼓響起,鼓聲越來越平緩,他知道這是死兵衝陣的命令,看來明軍又有強軍出現了。
費揚武心頭緊張,他在心裏默默念道:
“希望不要再遇上渾江那支長槍兵!”
兩裏之外的明軍土牆後面,薊鎮戰兵仇英,望着百步外的包衣兵,冷冷道:
“二韃子,來給爺送軍功了!”
他抹了抹臉上的灰土,取下椰瓢,咕嘟嘟灌了口酒,鼓鼓的腮幫子湊近雁翎刀,猛地一噴。
酒水灑在刀刃上,四尺多長的雁翎刀變得寒光逼人。
仇英將刀身橫放,像是撫弄女人一般,仔細擦拭刀刃,口中吟道: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
旁邊靠着個稍顯身材瘦弱的白桿兵,也在擦拭槍鉤,聽仇英吟詩,便用濃厚川音道:
“你仙人闆闆的,爲啥子天天號喪,你又不是個秀才,咋個呢!”
仇英瞟那白桿兵一眼,猛地將雁翎刀合起,冷笑道:
“你曉得個錘子!老子背的是世宗皇帝的詩,大將軍出征,都要用雁翎刀,哪像你們這羣鄉巴佬,只知道用槍!”
說罷,他不再理會那白桿兵,擡頭朝遠處望去,感傷道:
“可惜薊鎮兵馬打散了,兄弟們都死在了界藩,才跟你們這羣蠻子混在一起!”
川兵聽夠了這些話,笑着搖頭。
仇英握緊鯊魚皮刀鞘,忽然高聲道:
“不破樓蘭終不還!待會兒看看老子怎麼砍韃子!”
那白桿兵被嚇了一跳,罵了句仙人闆闆,轉身和他的四川老鄉擺龍門去了。
仇英目光掃過護城河兩岸往來不絕的包衣兵,手指微微顫抖,眼睛也有些發紅。
半個月前,他還是個薊鎮一名旗總,帶着百十號弟兄來援遼,歸杜總兵指揮。
大軍出了撫順關,還沒望見赫圖阿拉,就在界藩吃了敗仗,一仗下來,杜總兵腦袋沒了,仇英的兄弟也都死光,只剩下他一個。
作爲客兵,薊州是回不去了,他只有流落開原,連續十多日,每晚都夢到死去的兄弟,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在面前晃來晃去。
到底是意不平,這位薊鎮好漢,最終還是做回戰兵,準備殺韃子。
前幾日聽聞劉參將要和奴酋死磕,仇英便叫上幾個宣大兵,找到了裴大虎,死活要來北門,和白桿兵一起當炮灰。
這位身材高大的戰兵,雖然面容細膩,形如女人,戰陣功夫卻是一點不差,在界藩城,他一人斬殺兩名正紅旗巴牙剌,後來躲在死人堆裏三天三夜,韃子遠去後,隻身逃回了撫順關。
“誰說雁翎刀不能堂堂陣戰,老子今日就用雁翎刀宰了阿敏!!”
仇英沒見過白桿兵,這支裝備簡陋、糧餉不足的土司兵不入他的法眼。
除了那根白杆長槍稍顯獨特,其他都是平常。
這身裝備,不要說和家丁們比,就連薊鎮的邊軍都比不上。
包衣兵逼近土牆五十步,白桿兵全都警戒起來。
後金兵這輪攻勢大概千人上下。
更後面的地方,新加入的死兵正在護城河邊空出來的地方整隊,一些輔兵忙着清理被打碎的盾車,前面包衣留下的盾車和屍體阻擋了死兵的前進。
土牆後的佛朗機停止了炮擊,站在仇英位置,由於視界限制,看不到己方炮兵陣地,不知道剛纔那兩個不要命的炮手是死是活。
距離仇英正前面五十步外,和他一樣渴望殺死敵人的包衣兵曹忠清,也在朝土牆張望。
眼前的火銃弓箭全部停止射擊,曹忠清還在詫異,便發現土牆上面出現了一支奇怪的明軍。
這支明軍各人手持長槍,槍桿與之前的渾江長槍兵類似,不過這支明軍的長槍,前端帶刃,還有一個倒鉤。
他們身上沒有穿着明軍常見的鴛鴦戰襖,也沒有佩戴棉甲或是鎖子甲,而是披着藤甲,頭上的氈帽也很古怪。
眼前這支明軍,竟然沒有選擇藉助土牆優勢原地攻擊,而是用槍尖上的彎鉤,掛着垛口,像猿猴一樣攀援下來,衝到了土牆前面。
“這是什麼兵?”
曹忠清睜大眼睛,呆呆的望着這些猿猴一樣的敵人。
還沒等他想明白過來,更讓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對面明軍士兵借用長槍下到地面後,沒有忙着結陣,而是立即用長槍向周圍包衣兵發起進攻。
他們揮舞長槍的動作頗爲嫺熟,帶有鋒利鉤刃的長槍,或劈或砍,或刺或挑,在手持短兵的包衣人羣中無往不利,像·····像是是在砍瓜切菜。
“奶奶的,今日鑲藍旗又栽了!”
曹忠清殺人無數,此刻直覺告訴自己,這支明軍不好對付,搞不好鑲藍旗今天又是一場渾江慘敗。
這位兇悍的包衣兵,剛纔用弓箭射死了三個火銃手,在密集的火銃射擊中,竟然毫髮無損,也算是命大。
遇到這樣的強軍,他不僅沒有膽怯,反而激起了殺心。
“待會兒固山額真大人把火炮弄來,打死你們!”
這時土牆後面響起急促的號角,曹忠清有些慌亂,他發現土牆上出現更多手持古怪長槍的明軍士兵。
他們爬下土牆後,未及列陣便衝向包衣兵,長槍大開大合,槍頭雪亮的彎鉤如同割草一般,劃過那些沒有護甲的包衣阿哈。
一時之間,戰場血花四濺,土牆下很快倒滿了包衣的屍體。
“一羣沒用的廢物,每次衝陣都要壞事!”
曹忠清大聲怒罵,他一手拎起大刀,一手舉起圓盾,跟在一隊死兵後面,吼叫着朝那羣長槍兵衝去。
距離曹忠清前面幾十步外,一把雪亮鋒利的雁翎刀正微微揚起,朝向這個殺人如麻的包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