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七章 殘城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解衣唱大風字數:3043更新時間:24/06/27 06:36:54
二百四十七章殘城
看着滿目瘡痍凋敝不堪的赤水城,安邦彥對奢崇明的巨大傷感感同身受。
東牆的牆垛統統消失不見了,整面牆幾乎變成了一道一覽無餘的土壘。哦,好吧,連土壘都不如,不少地方甚至被刨出很大的上寬下窄的豁口!各位苗將都是久經戰陣的行家,他們非常清楚這意味着什麼:防守的優勢主要來自於牆垛,在它的掩蔽下,完全不需要擔心攻方的火力,守軍的胸部以下都能得到完美保護,失了牆垛,這個優勢則蕩然無存。莫說壘上站不了太多的守軍——沒有牆垛擋着,亂起來前排的人保不齊便會被後面的自己人擠撞下去活活摔死、戰事一起,南北各段若是想相互支援,即便是丈多寬的間隔也沒人可以一躍而過,只能先從一邊下去沿內牆兜個大圈子再從另一邊爬上來、而失去牆垛的遮蔽,牆外的攻方對此自是洞若觀火,只消橫跨幾步便可以在薄弱處立即組織、展開新的攻擊!
牆下橫七豎八的牆磚、石板散了一地,不少都被摔成兩三截,大略目測下,堪用的還不到一半。看這樣子,要想哪怕是大略恢復、哪怕是這期間孫杰不過來打,也總得花上兩個多月的時間……問題是軍糧勉強能吃一個月,剩下的一個月大家單隻喝赤水河的涼水,能活下來嗎?
爲了儘早與安邦彥夾擊孫杰,奢崇明在赤水只留下兩千傷病老弱。這點人,這些天別說修牆,就連城內那些被拆得一塌糊塗的殘垣斷壁都沒修好多少,充其量也就是給大多數四面見光的殘牆勉強加個頂而已。七八成的房屋都跟風能進雨能進長蟲耗子啥啥都能進的廢墟沒啥兩樣,現在最好的建築,恰恰是原來最破敗不堪、羅乾象甚至沒舍得浪費柴禾的幾間土屋了,奢大王父子與安長老等首領只好屈尊湊合着咬牙切齒地各自住下,至於幾萬部屬,便只能三五成羣地蜷縮在廢墟間瑟瑟發抖地忍受着不作美的天公灑下的瀝瀝苦雨了。
奢崇明、安邦彥及幾位將領愁眉不展地圍着火盆擠在狹小的土屋裏,人人陰沉着臉一言不發:這場雨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正常情況下,下雨對防守一方有很大的好處。首先是體力的保障:再好的營帳也比不得房屋,安安穩穩待在屋裏當然比縮在破帳篷裏舒服得多、也暖和愜意得多;多雨的南方城裏街道兩側都有排水溝,而野外紮營,只能在營外挖幾道排水溝免得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把營地淹了,整個營地會泥濘不堪舉步維艱、火兵們在雨中做飯當然會苦不堪言,但更麻煩的是如廁,除非溺在帳裏,否則人人都要被淋成落湯雞。差一點的軍隊,營兵們都是些平日吃糠咽菜衣不蔽體的叫花子,在不懂個人衛生又沒有抗生素的年代,屙泡屎淋上一場雨說不好就得把小命送掉。其次是安全:雨天幾乎不會發生什麼戰事,這是這個年代的慣例。就連弩箭在雨中也飛不了多遠,換了步弓更不用講,莫說弓弦,淋了雨弓片一漲一縮,整張弓都要廢掉!守城一方好歹還有石頭可以向下砸,攻方則沒有任何壓制城頭打擊的手段,只能一邊爬梯子一邊被人往死裏打!第三是戰鬥準備。守方可以趁機向城頭搬送補充各種裝備物資守具,攻方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即便是逼着輔兵打造些攻城器械,興許等太陽出來一曬,推不了幾步就散架給你看!這不是危言聳聽,爲什麼古代建築和傢俱多使用榫卯結構?勞動人民的智慧固然可以驕傲,但這可不是主因——真正的根本原因是沒有衝壓機、鍛壓機而完全依靠手工錘的時代,釘子很貴,你用不起!否則叮噹兩榔頭的事,誰耐煩刨、削、鋸、銼、再又鑿又磨地整上大半天裝一條凳子腿兒?攻城器都是一次性用品,木材泡了水會發漲,曬乾了又會縮,坑坑窪窪的路上顛幾下,榫脫了卯,可不會散給你看?
但此時此地的這場雨,對奢安二位可絕不是什麼好事。漏風漏雨的破屋真不如營帳不說了,原來的東牆、現在的那道土壘,時時牽動每個人的神經:沒有牆磚保護的土坯,會不會吸足了雨水突然被自己的重量壓垮掉?這可是關乎性命的大問題——雖說夯土很堅硬,不怎麼透水,可那該死的羅叛狗不是硬給扒開了幾道大口子麼!即便不塌,再堅硬的夯土也是土,淋了雨就變成溼滑的泥,等雨停了,那孫傑若是來攻,空身走着腳底下都打滑,怎麼反擊,怎麼守?
“去藺州怎麼樣?聽說被羅乾象打下來,只把九鳳樓燒了便離開了。打過仗自然會有不少損壞,可再殘破也總比這裏強些吧?”說話的是安邦彥。
“去不得的。”奢崇明沒擡頭,指了指眼前的火盆,“藺州‘七山一水兩分田’,好年景時田產最多也就只能養得六七千老小。地形上就像這個火盆,四外都是山,地方不大,周圍大小山頭卻有四百多座,還有幾條大溝,只要四外被大軍圍住,不用打,所有人都得被困死在裏面。”
藺州是奢家的發祥地,環境地理奢崇明當然比旁人熟悉得多,他講的是實情。但他如此說,其實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安邦彥起兵,幾乎把貴陽變成一座死城,給明國造成那麼大的一場麻煩,如今自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不過安家還有另一支血脈:安位。安位始終沒跟明國撕破臉,儘管暗地裏少不了幫忙,然表面上還是置身事外,所有人都清楚,哪怕最後安邦彥被徹底剿滅,爲了維護地方,明國總要留下安位安撫住水西諸苗,安家便不會絕嗣,血脈總會延續下去;古藺是奢家的老巢,那裏的所有人都能追溯到同一個祖宗、都是奢家人。羅乾象輕而易舉地打下藺州,真正的原因是奢崇明派人傳話過去:不許抵抗!因此,羅叛狗也只能一把火燒了老宅便悻悻而去,沒被他抓到將奢家人斬盡殺絕的把柄。奢崇明知道,自己殺巡撫佔重慶攻成都,捅下的婁子一點也不比安邦彥小,前途已然和安兄弟緊緊系在一起,若是不能逼得明國同意招撫妥協,遲早同樣是死路一條。那麼無論如何也要給奢家留下些人,若是把叛軍引進老寨,所有人都逃不脫干係,明國樂不得來個斬草除根,那樣,就真沒臉去地下見祖宗了。
“去五峯山!那裏有紅巖、天台、紅土川等二十八寨,足夠容得下十萬大軍。地形奇險,易守難攻,距永寧僅二十裏,打得下永寧自不用說,即便失利,也總能站住腳跟。”奢寅決然道。
奢崇明“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安邦彥接話道:“阿明哥哥,那二十八寨的頭領靠得住嗎?會不會被漢狗收買了?”
奢崇明搖搖頭:“不會。五峯山離永寧雖近,但這些寨子都在深山裏,他們輕易也不會出來,漢人是不會特意進山去找他們的。那些頭人世代受奢家看顧,吃的鹽巴都是藺州的,時不時便會給我通報羅叛狗的消息。前陣金沙的思頭領告訴我羅叛狗在燒赤水,等哥哥趕來,被他搶先一步跑掉了,那廝一溜煙跑回永寧的信兒便是紅巖寨送過來的。上次我打永寧,本是不想把他們扯進來,便沒去聯絡他們,結果吃了火炮的大虧。若提早打發人進山問一聲,也不至於白白折損了那麼多勇士……”奢崇明越說聲音越低,顯是被勾起了傷心的回憶。
歹費急忙插話道:“阿寅說易守難攻,那肯定是了。不過,山裏怕是產不了多少糧,若永寧久攻不下,孫漢狗再把咱的後路堵死,一樣是困在山裏,也不好辦呢。”
奢崇明還沒搭話,安效良已跳了起來:“什麼久攻不下,攻不下便是死!烏撒丟了、藺州丟了、永寧丟了、畢節丟了、水西丟了、織金老寨也丟了!赤水倒是拿了回來,但大家睜開眼睛看看,這能叫城麼?不就是三面牆圍了片廢墟麼!若是再不能把永寧搶回來,咱們統統死了拉倒,還想什麼糧!”
奢寅跟着喊起來:“效良哥說得對!拿不回永寧不如死了算了!阿爸,孩兒和效良哥做前隊,打不下永寧便是死在城下,也不回來見你了!”
安邦彥正要勸導幾句,卻聽奢崇明道:“你們莫瞎鬧。永寧肯定要打,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但能不能一擊得手卻不好說,絕不能一上來便把幾萬勇士都稀裏糊塗地拼掉!糧倒是不用太愁,阿彥兄弟運到赤水的糧我曾給二十八寨分了一些,五峯山地廣人稀,吃不了許多,加上咱們現在帶的,吃上兩個月肯定足夠了。大山不比官道,孫杰過來也要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打,快不了。永寧巴掌大的城,羅叛狗最多三四千人,咱們的兵力是他十倍,打上幾天,多試探些地方,總能找到防守的薄弱點,然後集中所有力量雷霆一擊,等孫杰鑽出山溝,咱們已經進了城了!”說着話,眼色陡然變得凌厲起來,“打下永寧,咱也不守,直上瀘州衛,然後去打瀘州!再然後,順着雒水北上成都府!川兵精銳都跟着孫杰在咱們屁股後面,我倒要看看,這回誰能攔得住咱們去抓蜀王!”
“好!”安邦彥高聲贊了一聲,“打仗的事全聽阿明哥哥的。事不宜遲,我看這雨還要下上幾日,孫杰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山,咱們明早便動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