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枯林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蟹黃雞蛋字數:4115更新時間:24/06/27 06:24:09
    大梁普通五年,對天下浪蕩子來說是個難得的好年頭。

    一把解腕尖刀五個制錢,一碗爛肉面三個制錢,去古墳邊上大樹下睡一覺,不僅能碰見夜遊的狐狸逍遙一晚,順便還能白賺十個制錢。

    這一年北朝的中山王元英領鐵甲六萬南下,先克陰平,斬將二十五人,再臨壽陽,破樑軍三萬,最終兵臨鍾離城下。

    大梁名將左衛將軍韋懷文節度諸軍與之會戰,一夜之間在鍾離城外又修成三城。

    兩軍鏖兵三十六日,用盡手段的元英望着城上靜坐於傘扇麾幢之下輕搖麈尾的韋懷文,取出短笛輕吹一曲,留下一句“隱若敵國。”之後便領鐵騎退去。

    而後韋懷文提統衆將追擊,先破其於南徐,再敗元英於北豫,鐵甲六萬北歸者五不存一。

    這一年淮水暴漲,淹三州十六縣,朝廷將預備運往前線的軍糧扣下五成挪去賑災。

    這一年有龍隕於雲夢,其血落如雨,凝而爲玉,有豪商大賈販入建康,一塊價值萬錢。

    許多年後,當年的浪蕩子們早已失盡陽氣成了孤魂野鬼。

    可當他們聚在在城隍廟內蹭香火的時候,仍然會砸吧着嘴回憶着狐妓身上的騷味,唸叨着爛肉面的滋味,讚頌一句當年的好光景。

    長夜如蓋,覆壓四海。遠方山野的輪廓在月色下不斷地變化,霧氣在皓潔的月光映下不住地變幻,時而凝練如長蛇吐氣,時而擺動如坐虎問倀。

    一盞紅燈,於夜色之間不住地擺動。

    穿過層層霧氣,循着雜草叢生的山路不住向前。

    開國初年鋪就的青石板已經漸漸碎裂成若干小塊,堅韌的草木循着縫隙侵襲着石板旁的空間。

    紅燈不住地上下翻動,上面“杜陵蘇氏”四個字在霧氣中看不分明。

    “公子,看前面有些燈火,應該是個能歇腳的地方。”

    一個僕童揹着竹篋,右手捏着燈籠,指着前方說道。他生得脣紅齒白,一副俊秀模樣,烏油一樣的頭髮抓成兩個童子髻。

    另外有一個年輕的公子身着一件淡青色的蜀錦長衫,髮髻上插着一根玉簪,身後揹着玄色木匣,厚厚的靴子踩在略帶着溼氣的青石板上笑道。

    “……看此地的形勢,應當是一處廟宇,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僕童言語間臉上略微有些變色,想起了在京城曾聽過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

    朽木生精、物老成怪、老嫗孕鬼、幽魅夜行……

    他看了看自家身邊的公子,忽然想到就自家這位三公子,幾個月前也出了件怪事,不由得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步子。

    “可惜故事裏的主人公,往往都是獨行,即便有人結伴,不是大隱於市的道家高人,就是行腳四方的佛門聖僧,再不然就是慷慨豪氣的劍俠、有情又守貞的女鬼……”

    蘇三公子笑了笑:“哪有帶個桃花眼書童亂走的。”

    你果然對我有企圖。小書童渾身上下一陣惡寒,向旁邊躲了躲。

    如果不是爲了救你的屁股,誰會帶你出門?

    蘇徹看了一眼神色略顯慌張的小書童。

    建康城內的甲姓冠族出了名的葷素不忌,水旱通行。小書童生得一副好皮囊,若是放在自己的前世,當個十二三線小鮮肉是毫無問題。

    只可惜生在了這妖魅橫行、亂世未平的大梁。

    不僅過不上月入一爽的好日子,更要捂着屁股過河多加小心。

    說不準哪天就讓人旱路行大船了。

    自己把他帶在身邊,也算是個援護。

    “公子,前面是一處破廟。”

    循路而行,一處石燈生滿青苔,牌匾朽爛爬滿藤蔓的門庭映入眼簾。

    藉着皓月朗照,卻是能依稀看清牌匾上的四個大字。

    枯林禪院。

    果然是一處荒廢了的廟宇。

    透過傾頹大半的門庭,能看見裏面燃着的火光,在這略顯溼寒的夜裏望一望便能讓人心生些許氣力。

    “公子,江湖有云,過山不坐,逢廟莫入。現在距離山陰縣也不算遠,咱們還是接着趕路吧。”

    小書童想着出門前打聽到的那些經驗,忽然轉念一想,自家公子怎麼知道這裏應當有一處破廟的。

    “公子您會望氣術?”

    “天子望氣,《左傳》所載,《佔經》有傳,聽是聽說過,沒有什麼具體研究。”

    蘇徹搖了搖頭,邁步走過半是傾頹的門庭,兩邊的四大天王早已返本還源迴歸了泥胎本相。

    一地爛泥。

    “咱們家世代奉養天師,那您會天師道的祕術?”

    “符水治病,飛劍除妖,功參造化,食氣長生。心嚮往之,卻是仙緣淺薄,無緣修行。”

    “那就是和尚,聽說棲霞寺……”

    “嗯,”蘇徹咳嗽了一聲明確道:“本居士只參歡喜禪。”

    蘇徹走進院中。

    此地原本應當也算是殿閣相望,回角勾欄,只是現在一切都已變成朽木殘瓦,只是最中央的主殿還有殘留。

    正前方一處石制的高大香爐,裏面已經滿是積水,漂着點點浮萍。

    火光便從殘存的主殿內映出來的。

    “那公子是怎麼知道這裏是廟宇的?”

    “我隨口猜的。”

    蘇徹望向前面的火光開口念道。

    “末學後進,路過此地多有叨擾。”

    言罷,便領着還在那裏猶疑的書童走了進去。

    廟宇之內,生着一團火焰,地上鋪着許多乾草,乾草上面坐着七八條漢子,身上穿着蓑衣,正在那裏烤火。

    他們見得外面有人來,臉上轉過幾絲驚疑,彼此互相看了幾眼。

    一個黑臉的漢子應當便是領頭的首領,他坐在那裏站起身來,右手摸在左袖裏,臉上卻是帶着笑意。

    “相逢便是有緣,什麼擾不擾的,都是趕路人,書生且進來坐。”

    蘇徹點了點頭,也不見外,直接便走到廟內,沿着火堆坐了下來,伸出雙手藉着火力暖暖身子。

    “書生趕路?”

    黑臉漢子將蘇徹上下打量一番,又瞥了瞥書童手上的燈籠。

    “去郭北縣。”

    郭北縣與山陰縣相鄰,郭北鬧鬼,山陰有妖。

    “投親?”

    黑臉漢子眯起眼睛,右手往左袖裏又鑽了一鑽。

    蘇徹忽然想起了某位日了猛鬼的前輩。

    “收賬。”

    “原來是位公子,只是不知道高姓大名。”

    黑臉漢子神色放鬆了一些,右手卻是依舊攏在左袖內。

    “原來是不識字的。”

    小書童後面咕噥了一句,燈籠上不都寫着呢。

    “小姓蘇,僑居雍州杜陵。”

    這魑魅橫行,魍魎夜哭世道只有死人不用多費心思。

    蘇徹對這幾位的緊張頗能感同身受。

    “蘇公子一看就是家中有大買賣的,”黑臉漢子看着蘇徹:“我們兄弟幾個是山陰縣人,進山採藥歸來,準備回鄉。”

    “幾位一看就是好漢。”蘇徹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擔子,裏面草木充盈。

    這年頭進山採藥,除了運氣,最重要的就是勇氣。

    誰知道哪顆山參旁邊會站着巡山的鑽風,鬼曉得要採的首烏旁邊會不會盤着索命的女虺,遮陰的古樹上面沒準站滿了等着替死的冤魂,解渴的山泉對面沒準就站着給妖魔望風的倀鬼。

    黑臉漢子笑了笑,將右手緩緩從左袖裏拿了出來。

    “那就請公子歇下吧。”

    小書童在後面輕輕拉了拉蘇徹的衣袖。

    這夥採藥人是盤問過咱們了,可咱們卻沒有盤問過他們啊。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採藥人。

    沒準是一夥給妖王吃了的倀鬼,正在這裏給主子釣魚呢。

    蘇徹不理擔憂的書童,靜靜坐在火堆旁邊,與那黑臉漢子攀談了起來,聊得卻是郭北縣與山陰縣的風土人情,水旱災殃。

    書童於是心下大定,自家公子看着像個金玉其外的傻子,到底卻還不呆,還是知道旁敲側擊的。

    這在江湖上怎麼說來着?

    對,盤道。我的三公子,您老好好盤他。

    書童坐在火堆旁邊,暖暖的熱意不住地烘烤,他本就睏乏,一時精神也恍惚了起來。

    他不知道睡了多會,醒過來時耳邊除了火堆裏的噼啪聲,自家公子仍然在和那黑臉漢子聊天。

    “……郭北可不比我們山陰,山陰縣是有文脈的,前朝時還出過一個狀元,現而今是家道中落了,現在改了個酒樓,叫做狀元居……”

    黑臉大漢坐在火堆旁邊,說着家鄉的掌故。

    “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一樁山陰縣的往事。”

    黑臉漢子倒是有些好奇,這位公子知道什麼事。

    “枯林禪院始建於前朝大統年間,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六年了。本朝初年,天下大亂,枯林禪寺不知何故漸漸荒廢了。”

    書童卻是想到,自家公子真是張口騙人,明明都已經打探清楚了此地乃是廟宇,還跟自己說是什麼隨便猜的。

    “三十多年前,有獵戶在枯林禪寺內發現了二十四斛鹽,上報給官府,郭北縣經過勘驗,查明乃是私鹽,這是出在枯林禪寺的第一樁事。”

    “十多年前,朝中有一隊公差祕密押解捕拿的倭寇要犯,預定的路線經郭北去州城,整隊人杳無音訊,接應的人馬循路探訪,終於在枯林禪寺發現四面腰牌,兩把斷刀,最後定案爲倭寇劫囚,給足了撫卹,終究是不了了之。”

    黑臉漢子雙手握緊,自己明明是山陰縣人,此事卻從來沒有聽聞過。

    正說話間,似乎是爲了迎合眼前公子的描述,這破落殿宇原本緊閉的門窗一時間吱吱呀呀的作起響來。

    窗外嗚嗚咽咽的響聲,一時卻不清楚究竟是夜風呼嘯,還是有鬼夜哭。

    他正想叫醒熟睡的夥伴,卻忽然發現,這位蘇公子進來後一直背在身後的木匣此刻正在略微的晃動。

    黑臉漢子揉了揉眼,那木匣卻是在不停地晃動,而且越發明顯。

    “今日乃是庚申日,按書上所說,今日天帝佈德,太陰賜漿。月華別有神異,草木得之啓靈,鳥獸飲之化妖。錯過今日,那便要再過六十天等下一個庚申日了。”

    蘇徹望向窗外,樹杈抖擻,瓦片挪動,重重夜霧之下,不知何物似在起舞,似在歌頌。

    他將木匣橫在膝前,雙手撫摸其上。

    殿宇之內,火焰已經染上一層碧色。

    黑臉漢子長出一口氣,只見口鼻間盡是霧氣。

    怎麼忽然這樣冷了。

    他只覺渾身酥麻,提不起一絲力氣。

    明明是夏日長夜,寒氣卻已入骨。

    膝上劍匣之上,那不住躍動的錚鳴,雖然不能讓蘇徹感受到溫暖,卻也維持了他內心的清明。

    此刻殿宇之內,門戶已然大開。

    同行的採藥人與書童已被魘壓,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身上如壓了千斤巨石,一動不能。

    一道碧色光影,大如車輪,浮於門外。

    蘇徹緩緩念動劍匣之上的銘文。

    “吾劍有靈,首陽之英。養之以仁義,佩之以五兵。三才結鍔,五德爲鋒。日月隱文,蹈彼七星。御江定海,蛟龍潛行。鎮山鎖嶽,百鬼藏影。何神不伏?何鬼敢當?”

    蘇徹看着手中劍匣,輕輕喚出一句。

    “請。”

    一瞬之間,黑臉漢子只覺眼前似有月華閃過。

    匣靜。

    殿宇門戶之外,只有皓月朗照,玉宇澄清,樹影照舊娑婆。

    霧氣已然消散。

    黑臉漢子一時駭然,隱隱約約大概明白發生了何事。

    他神色一沉,雙手抱拳。

    “敢問尊名。”

    “杜陵蘇徹,”錦衣公子輕輕一笑:“新任山陰縣尉。”

    “恭喜縣尉大人斬妖除鬼。”

    斬妖除鬼?蘇徹看一眼外間,只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