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刻在嘉靖骨子裏的恐懼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煌煌華夏字數:4376更新時間:24/06/27 06:16:13
第218章 刻在嘉靖骨子裏的恐懼
收下見面禮的嘉靖心情很好,也主動說起了正事。
“陸卿是吏部尚書,就和朕說說最近一年來江南的吏治情況吧。”
“是。”
陸遠早已將一些乾巴的數據爛熟於心,此刻答話也是張口就來,他彙報的很細,包括多少官員得到了提拔、哪些被降職、哪些被革職都一一報了數字,聽的嘉靖直犯困。
數字這種東西,他只對銀子感興趣,其他的就寡淡了許多。
述職的過程乏善可陳,陸遠說完之後嘉靖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讚揚兩句,勉勵一番,大概就是讓陸遠新的一年再接再厲、再創輝煌之類的廢話。
真正的乾貨在最後。
“陸卿的考成法還沒有推行吧。”
“臣這段時間去往浙江、福建和廣東看了看。”陸遠答話道:“實地瞭解一些情況,心中也有了腹稿,打算明年年假一結束,正月十六開始就行文各省開始推行。”
嘉靖聞言讚許道:“沒想到陸卿還親往地方瞭解,如此勤政朕很欣慰。”
“份內之事不敢當皇上讚許。”陸遠答道:“各省情況各不相同,爲求殊途同歸頒定考成,臣不敢不認真。”
“那陸卿這轉了一圈,各省都有哪些棘手的問題啊。”
陸遠照實說道:“浙江最大的問題是民間隱瞞田地情況嚴重,田地是國家稅基,浙江隱瞞的田地數量最少也有六百萬畝以上,且浙江之地一年兩熟,僅此一項,每年損失的田賦就超過上百萬石之巨。
而這些僅爲冊目上的缺失,臣擔心實際情況更加嚴重,浙江府縣豪紳無算若各個如此,則嚴重有損朝廷威信,是故臣對浙江布政使婁志德交代過,在考成法推行之後,浙江應先從清查田冊上開始着手,先着力解決這一問題,恢復國家稅基元氣,方可大展身手。
福建的問題和浙江則是恰恰相反,福建田畝數量不多,收成更不足浙江三成,困塞福建的問題在於山多而閉塞,但福建亦有優勢,一來福建多山田可種植茶葉,二來福建濱海沿線多天然良港,且福建離着南洋更近,又同澎湖巡檢司(臺灣)一海之隔,若能大力發展福建的航海業和造船業,則不消兩年便可重設澎湖巡檢司,開發澎湖島。
雙嶼不過彈丸之地,多加建設都能成爲汪逆縱橫汪洋的要地,澎湖則更爲至關重要,開發澎湖,進可食邑南洋,守可爲國家屏障,是以臣之打算便是這兩年內儘可能爲福建籌措資金擴建港口、增建船廠。”
嘉靖聽的頻頻點頭,十分真摯的感嘆一句:“陸卿確爲幹臣,比起朝中碌碌羣臣要務實的多,不過你打算爲福建措銀之事,需要多少,朕這裏也可助你些許。”
陸遠大膽看了嘉靖一眼,遲疑着說道:“福建藩司說要五百萬兩。”
“咳咳!”
這個數字差點將嘉靖頂的差點當場駕崩,現在無比後悔剛纔所說的話。
自己那麼多嘴幹什麼。
好在黃錦替嘉靖解了圍:“不愧是陸大人,五百萬兩這麼大的難題都能替朝廷解決,放眼滿朝文武,論理財之道無人可出陸大人之右了。”
要麼說你這玩意沒法生孩子,給你長出來也沒用,壞到骨子裏了。
福建又不是我陸遠的福建,那是國家的,你是一句漂亮話不說,一點銀子都不願意讓嘉靖出啊。
嘉靖也覺得不好意思,畢竟自己剛說過的話不能當放屁,於是便硬着頭皮說道。
“朕回頭問一下戶部,若是今年還有餘力的話,便替陸卿籌措一百萬兩吧。”
好傢伙,一百萬兩?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陸遠當然不會傻到順坡下驢,這銀子真讓嘉靖出的話那還不把嘉靖肉疼死。
“皇上,臣雖然有此打算,不過俗話說得好,一口吃不了一個胖子,這五百萬兩更不是小數,不可能一次性就給到福建有司,所以還是要緩緩推行,可能需要個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
君臣二人又互相拉扯了幾句,最後嘉靖勉爲其難同意了陸遠的說法,銀子就不用嘉靖出了,但是會給南京下道聖旨,旨意就是支持南京方面對福建的規劃。
“最後就是廣東的問題。”
說到廣東,陸遠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廣東是我大明朝締結鄉約最多的一個省,而且上千年來和歷朝歷代就鹽鐵專營的事沒少起爭執,私鹽、私鐵也是屢禁不止。
說到根子上還是一個鄉約鬧的,臣就打算取消這些鄉約或者重新締結一份新的鄉約,大體的內容是”
陸遠將那日在廣東許下的承諾說給了嘉靖,最後總結了一句。
“用官員的待遇來做拉攏,他們這些人才願意放棄現有的鄉約制度,籤屬新鄉約。”
“甲長七品、社倉、約史、約正等人九品,那也就是說光一個廣東就要一口氣多出幾千個享受朝廷官員俸祿的人?”
嘉靖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一名九品的年俸是七十二石,折銀三十兩有餘,幾千人一年就要開出十幾萬兩來,這會不會有些吃力?”
“締結新的鄉約可以讓廣東更好的凝聚起來,對於發展是有利的。”陸遠倒是看的很開:“而且行此辦法可以最快將朝廷的法度落實到鄉村之中,將來光是這一項多收上來的稅便足以彌補這多出的十幾萬兩開支。
臣的想法是可以讓廣東先試行兩到三年看看成效,這兩三年內這些人的俸祿暫由廣東自行解決,如果成效斐然將來可以推行到江南六省南直隸甚至全國,若是成效不佳的話那便再復回原樣。”
“又是你所謂的試點推行對吧。”
“是的。”
“陸卿倒是想出了不少新鮮辦法。”嘉靖很滿意的笑了笑:“有時候朕不止一次的想將你拔擢入閣,替朕操持這個國家,但是一想到江南如今還離不開你,朕只好忍痛作罷。”
“臣也是日夜惦記皇上,盼着能在皇上近前侍奉。”
陸遠附和了一句:“不過臣作爲皇上的臣子,無論皇上將臣放在哪裏,臣都一定會鞠躬盡瘁,竭力去做。”
“甚好。”嘉靖非常滿意的點頭:“陸卿不愧是我大明朝的幹濟樑棟,好好做吧,朕一定全力支持伱。”
“多謝皇上。”
“你在京城有不少故交,朕也知道你要和他們聚一聚,朕今日就不留你在宮中用膳了,等新年大宴的時候,朕再同你喝兩杯。”
陸遠再致謝恩,一口允下。
“那臣先行告退,祝聖躬安。”
“去吧。”
望着陸遠離去,嘉靖重新閉上了眼睛。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這個陸遠,朕看不透。”
黃錦便小聲言語了一句:“奴婢也覺得這陸遠要比嚴閣老更難以揣測。”
“而且他比嚴嵩更有能力。”
“那。”黃錦猶豫後說道:“是不是要催一下海瑞,讓他那邊儘快結案,好起復嚴閣老回朝坐宮。”
“是得讓嚴嵩儘快回來了。”
嘉靖嗯了一聲:“不然沒人能替朕牽制這個陸遠。”
“主子是萬方之主,陸遠再如何不過只是一個區區的臣子罷了。”黃錦寬慰了一句:“主子一道聖旨下去,那陸遠只有死路一條。”
對這句話嘉靖只是笑笑不做任何答覆。
一道聖旨就能把陸遠賜死?
自己要有這般無上的權力還用修道嗎?
嘉靖也想像太祖朱元璋、成祖朱老四那般人前顯聖,以九五至尊坐中央而俯萬方,但他實在是無能爲力。
“上自泛小舟漁於積水池,舟覆溺焉,左右大恐爭入水掖之而出,自是,遂不豫。”
這段話記載於《明實錄武宗實錄》之中,嘉靖每每思及就覺得像是一根刺、一把刀扎在自己的心臟上,讓自己會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如果說自己的皇兄朱厚照貪玩墜水,嘉靖還可以強迫自己去相信的話,那麼後面呢?
自落水之後,朱厚照的身體便每況愈下,朱厚照就對給自己送藥的太醫起了疑心,遂下旨司禮監尋訪天下名醫,但這道聖旨竟然被內閣封駁了!
聖旨竟然也會被駁回!
大學士楊廷和等入內呈言:“聖體違和已踰半月,臣等犬馬微誠,殊切瞻戀,昨司禮監官傳諭聖意欲令臣等擬旨博訪精通醫藥者,臣等竊惟天下名醫皆聚於太醫院,又選其尤者入御藥房,但當專任而信用之,自收萬全之效。”
這句話很好理解,就是說給你皇帝治病熬藥的御醫是天底下最好的,你皇帝不需要再遍訪天下名醫了,就繼續這般治療下去吧,一定會康復的。
這是內閣第一次如此團結,也是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違行使封駁權,而出發點竟然是爲了阻止皇帝治病!
什麼皇權、什麼東廠、什麼錦衣衛,在聖旨被內閣封駁的那一刻,朱厚照該有多絕望?
在人生的最後三個月,朱厚照已經病到難以視朝,而最可笑的則是駕崩時的那道遺詔。
在遺詔中,朱厚照是這麼說的。
“.之前諸事皆由朕而誤非汝衆人所能與也。”
翻譯過來就是都是朕自己作的,跟你們沒關係,朕死的活該。
明明阻攔皇帝看病的是楊廷和這些人,可到最後死的那一天,又成了朱厚照自己的過錯。
嘉靖極度懷疑這道遺詔的真實性。
也是從此以後,嘉靖再不敢信任這些外臣,同時也深刻知道這些外臣的恐怖。
他的自保手段就是躲。
躲在幕後去操控這個天下。
官員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羣體,是羣體就不可能一條心,這就給了嘉靖幕後操控的機會。
他同時扶持幾個黨派爭權,這樣自己就是永遠安全的。
但防來防去,嘉靖做夢也想到會防不住自己的枕邊人。
最寵愛的妃嬪王氏、曹氏竟然會指使宮女勒死自己!
若非是這些個宮女慌亂之下將繩子打成死結,那嘉靖就成了大明朝第一個被宮女謀殺的皇帝,從此貽笑史書。
當時司禮監對外的宣稱是兩個妃嬪爲了爭寵犯下此事,想着以此污衊對方,但妃子爲了爭寵哪有殺皇帝的道理,把皇帝殺了還爭誰的寵?
總不能陪屍體睡覺去吧。
嘉靖從此之後便從乾清宮搬進了西苑,孑然一人幽居,身邊也不再用宮女只用太監。
這些遭遇讓嘉靖怕了,而且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嘉靖清楚的知道皇權已經衰弱了,所以自此之後嘉靖做的每一件事都恪守政治規矩,絕不會去想着掀桌子。
因此黃錦的話在嘉靖看來只是對自己的安慰。
如果皇權真那麼璀璨,自己的皇兄就不會死了。
在聖旨被封駁的那個時候,朱厚照那所謂想殺誰一道聖旨就可以的皇權呢?
爲什麼朱厚照不把楊廷和這些人通通賜死?
連聖旨都發不出去,都被封駁,還想殺誰殺誰?
既然求醫問藥的聖旨可以封駁,那麼賜死的聖旨同樣可以封駁!
那個時候,朱厚照根本沒有證據證明楊廷和等人就是存心要害死他,同樣無法證明御醫給他的藥裏有毒,因爲負責檢測的御醫也說是無毒,也說吃完能治病。
就這麼簡單。
不扯陰謀論的事,這些內容都是記載於《明武宗實錄》之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反正嘉靖就特別擔憂或者說懼怕這種事情的發生。
封駁聖旨!
這意味着在楊廷和那一時期,外廷的相權已經大過了皇權,這是不爭的事實。
黃錦說賜死陸遠,罪名呢?證據呢?
什麼都沒有,也只能拿乾巴巴的皇權兩字來做自我安慰了。
在陸遠還沒有和江南完全割裂之前,嘉靖不希望看到整個江南合詞封駁自己聖旨的那種場景出現。
那個時候南北格局就會從政治對抗變成正面的軍事對抗,只要南京方面能守住長江防線一年以上,北方糟糕的財政情況就無法繼續維繫邊軍體系,那麼沒了軍餉的北軍將會瞬間崩潰。
南方又該扶持一個藩王來奉天靖難了。
“唉。”
腦子裏想了許許多多,嘉靖最後嘆出一口氣來。
世人都道皇帝好,可又有誰知道奉天殿那把龍椅有多麼的難坐。
自己身爲九五至尊的皇帝,三十多年來所作的一切,無非也就是在不停的平衡中來穩定皇位罷了。
箇中滋味,大概也只有嘉靖自己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