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氣球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能愛上任何人。

    至少在這個狀態下不可能。我沒有性徵，沒有腦垂體，不分泌血清素、催產素之類亂七八糟的激素，愛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但是我感受到的渴望又太鮮明了，不可能是假的。

    哪怕想出電擊療法治叛逆這種陰招的人萬死不足惜，但是在我這種人身上，它好像有點用處。

    假如我帶着齷齪的念頭想起奇犽一次，就電自己一次，直到我對他的感情變成純友誼，誠然有點浪費電，我覺得也還不錯。可惜，看到電光閃爍也只能讓我更加迷戀他，而不是相反；即使是苦修也不能讓我停下這些念頭，因爲我不會痛。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在想：

    如果伊爾迷的念針能對我奏效，拜託他抹去我對奇犽扭曲的私情，只剩下最理性的一部分該有多好。就像給植物修剪枝葉一樣，把這些雜念全都咔嚓一剪子剪掉。

    雖然這個想法不用細琢磨都知道錯漏百出，但它竟然會作爲一個選項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可見我已經病急亂投醫了。

    ·

    奇犽懷疑地戳我兩下：

    “錫，你有在聽嗎？不會開小差了吧？”

    我坦白從寬：“說實話……完全沒聽。”

    “我就知道。”他愁眉苦臉嘆了口氣。人小鬼大的。

    講道理，當事人語重心長、情真意切地勸我鍊銅，我哪裏敢聽啊。雖然一句話都不敢過腦子，但是他剛纔的語調我還是依稀有點印象。總感覺……

    “……你剛纔的口氣像是在勸挑食的小朋友一樣。”

    “意思差不多啊。你這不是還挺明白的嘛。”

    “不愛吃綠葉菜說是挑食我認了，不愛吃你也算？”

    奇犽翹起嘴角，得意道：“那叫不識貨。”

    ……可惡啊，要不是這臭小子太可愛了我一定會反駁的。

    ·

    雖然把前世忘得一乾二淨，但我確信自己是個正常人。

    ……至少，會追漫畫的正太控二刺猿再反常又能有多反常呢，說是正常人雖不中亦不遠矣！

    解離症狀是從穿越的那一天開始的。

    我努力模仿人類，洗漱、進食、觸摸、擁抱，想要在回想中再現曾經的自己，但是我失敗了。越是急切地回想，一切反而越含糊。

    即使一點點找回遺失的機能，似乎一切都在變好，我仍然感到恐慌。

    也許在我成爲完整的人類之前，我會先忘掉人類應有的生存方式，變成某種四不像的怪物。斷肢離開身體太久就再也植不上了，就是這麼回事。

    我偶爾覺得自己像個氣球。

    普通人的經歷從我皮膚上剝落，彷彿蛇蛻。

    所有人都在向下降，我在向上升。如果沒有東西綁着我，就會飄浮得越來越遠，直到塵世的一切都縮得很小，像俯瞰沙盤。

    愛可以拴住我嗎，像人捆在巨石上沉入海底一樣？

    還是說愛比空氣更輕，我抓得越緊，越會浮得更遠呢？

    奇犽會抓住我。但小朋友不會永遠想要氣球的。它只在遊樂園裏看起來最有意思，出去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

    所以，不能抱有那種虛假的期待。

    ·

    “你……不打算睡覺了？”

    奇犽漫不經心地答：“我受過訓練，一宿兩宿不睡也無所謂。這麼關心我的作息，不如先正面回答一下我的問題？”

    “你會後悔的。”我只能重複戀愛漫畫定番發言。

    “就這麼被你糊弄過去，我才會後悔。”

    我知道。

    就算他的初戀失敗了也沒什麼奇怪的。爭取到想要的東西，發現沒那麼喜歡，又隨便地丟掉，這個過程一點也不可怕。

    真正會後悔的是我。

    無論選哪一邊，會後悔的都是我。

    ·

    “怎麼也要讓我死個明白吧，”奇犽說，“你要是不高興就再甩了我，隨便你。但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他把這件事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好像這是什麼手機應用程序的七天會員試用期似的。

    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因爲這種小事而動搖。

    ……也許這樣是最好的。

    只要點頭，奇犽就是我的了。我的戀人。獨一無二的、排他性的關係。

    即使向他祈求永恆，他也會答應，哪怕僅僅是熱戀期的場面話。不必兌現，甚至不必是真心話，我只是……想聽一次。

    一次就好。

    他很快會失去興趣而放棄的。在那之前——

    ·

    迄今爲止，我一直被這具軀殼阻隔。

    爲了傳達對應的情感，我必須有意識地做出誇張的表情、擺出誇張的肢體語言，好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反過來說，我不想被人看穿的時候，對面什麼都無法判斷。沒有呼吸，沒有神情，沒有動作，他理應無從下手。

    ——至少我以爲是這樣才對。

    這層外殼恐怕在某個瞬間產生了裂痕，因爲奇犽眯起了眼睛。

    像捕獵者儘可能安靜地靠近獵物，他下句話說得很輕：

    “……只是試一次。沒關係的。”

    他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答應。

    能光明正大地將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他不知道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要讓我用理性對待這一切，要我從此以後都鐵石心腸地拒絕他，我做不到。

    即使設法扼死兩人之間的可能性，我今後也會無數次想像，倘若我此刻同意，我們又會發展成怎樣的關係。

    它未必真有那麼好，但停留在臆想中的東西一定是最美麗的。某種虛構的幸福會永遠地懸在我的記憶裏，讓我成爲人間的坦塔羅斯。

    無論如何都會陷入悔恨之中的話，我……

    直到他伸手拂過我的眼角，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

    ·

    “你剛纔說即使我友誼變質，你也會包售後的。如果試了卻不成功的話……”

    我和他同時開口：

    “——真那麼困擾的話，我就再也不會拿這件事煩你了，行了吧！”

    “——可以保證我跟蹤你的時候，你裝作沒看到，不要趕我走嗎？”

    奇犽貓腦過載了。

    他不可置信地反問：“你爲什麼要跟蹤我？我又爲什麼要趕你走？”

    我小聲說：“……未雨綢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