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抹茶色

    “——你不是說自己原先是普通人嗎？”

    奇犽低聲說着，目不斜視地往回走。

    在場就我一個人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所以這話只能是對我說的。

    揍敵客家的教育方針是什麼德行，看過原作的都知道。

    因爲別人不知道我的存在，除非確認附近沒人監視，否則奇犽很少正眼看我；像這樣嘀嘀咕咕地和我說話，其實也是冒着被當成自言自語神經病、扭送回家電兩下矯正心理的風險的。

    即使如此，他仍然願意時不時和我嘮兩句嗑，職業殺手生活之苦悶，可見一斑。

    “是啊，如假包換的普通人。怎麼了？”

    我不明所以。

    “一般人對殺人場面應該避之不及才對，我看你倒是看得挺起勁的。”

    原來他一邊執行任務，還有在不動聲色地觀察我啊。我不合時宜地感到有點高興。

    我說：“因爲動手的是奇犽你吧。這個分人，要是你那個恐怖的大哥幹的，我肯定早就腳底抹油了。”

    還有個原因是，我感覺不到對死的恐懼。

    真能被某個人殺死，對我反而是好事一樁，至少那意味着我還是活着的。說來很冷血，我甚至會隱隱羨慕那些被暗殺術乾脆地奪去生命的人。當個不會死第二次的幽靈才更可怕。

    奇犽沒應聲。

    他踢了一腳石子，快步走遠了。

    ·

    枯枯戮山平凡的一天。

    電視機開着。奇犽趴在牀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翻雜誌，偶爾友情幫我按一下遙控器。

    我忽然問他：“我的臉，在你看來是什麼樣子？”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一看就不正常。

    一點血色都沒有，也沒有人類皮膚該有的血管、紋路、皺紋、汗毛，更看不出被骨架支撐着的感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連骨頭都沒長），簡直像是街邊豎着的服裝模特模型。脖子以下是這麼副德行，上面長着的腦袋總歸好不到哪裏去。可畢竟身體我一低頭就能看見，而這張臉，我不把眼珠子摳下來就不可能知道長什麼樣子。

    鏡子映不出我，照相機也拍不下來，越是看不見，我就越是在意。

    於是，我決定去求助奇犽。

    他瞧都沒瞧我，即答：“白的。”

    我不死心，半催促性質地問：“頭髮是白的我已經知道了。眼睛呢？眼白呢？眼睫毛呢？”

    “別想了，也是白的。除了你那個光環，剩下的全都是。”

    奇犽說到這裏，才終於想起賞我一個眼神。

    就是這一眼讓他忽然遲疑起來：“不對，你眼睛的顏色……是不是和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不一樣了？”

    “什麼什麼，變了嗎？你不會騙我吧？”

    “我騙你這個幹嘛。”

    明知這人有六成可能在耍我玩，我還是屁顛屁顛地把臉貼了過去，方便他觀察得更仔細：“變成什麼樣了？”

    “很淺的綠色，”奇犽目不轉睛，“有點像抹茶巧克力。”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不像個人，而白白淨淨的眼白或許也確實接近白瓷餐盤的質感……但是這什麼破比喻啊，他不會真看我眼珠子看餓了吧！

    “顏色變了，這是好兆頭耶，”我沒理他，喜滋滋地說，“我本來的瞳色就是綠色，說不定這之後我還會越來越接近本來的樣子……”

    奇犽笑話我：“到頭來還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要進化的話先進化別的方面啊，我可不要天天幫你換臺。”

    “……可惡，你說得對。”

    ·

    大概是借奇犽吉言，那之後沒過多久，我就能摸到無生命的死物了。

    儘管這個能力尚不穩定，似乎還有着各種各樣的限制，但能用這雙手切實地觸碰到除我以外的東西，已經是歷史性的突破了。

    第一次碰到東西，我捏着奇犽吃剩的巧克力包裝潸然淚下，爆哭了五分鐘。哭得差不多了，就帶着幸福的笑容、顫巍巍抽了一張紙，擦了擦眼淚，然後欣慰地注視着那張沾着淚痕的紙，默默陶醉。

    奇犽扯嘴角：“我明白你很高興，但是你反應也太誇張了……”

    “跟眼睛變色不一樣，這個可是前所未有的飛躍耶！遇到奇犽之後淨是遇到好事，嗚嗚，你肯定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吧！”

    “背後長着翅膀、腦袋上頂着光環的真天使在這裏跟我說什麼呢。錫，你聽我說，”奇犽比我鎮定多了，甚至開始幫智商都哭融化了的我分析，“說不定你恢復和我之間真的有什麼關聯。”

    友情。

    我直覺地想。

    如果說現在和剛穿越那會兒有什麼變化，那就是我被奇犽當成很要好的朋友了。

    這種設定在小說裏也蠻常見的，應該就是這個不會錯了。

    我捧起臉，故意作嬌羞狀：“會不會是好感度？因爲奇犽你越來越喜歡我了，所以我才會……？”

    奇犽隔着我手中那張紙巾，想推我一下，可惜被我拿在手裏的東西似乎也會短暫地變得無法觸碰。

    他推了個空，悻悻地收回手：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不知道害臊兩個字怎麼寫嗎？”

    這種話如果不是笑着說出來的話，想必會更有說服力吧。

    ·

    “奇犽，看在我們革命友誼的份上，能不能借我點錢？”

    他答應得還挺爽快的：

    “可以是可以啦，不過你借錢是要幹什麼？”

    我神情肅穆：“我想買幾件衣服回來。”

    初遇時，奇犽脫口而出的那句“你怎麼不穿衣服”實在是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我原本都已經接受了自己赤條條的狀態，可以毫無心理壓力地在枯枯戮山四處遛彎了；那時的我唯一要煩惱的，也只是自己變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幽靈鳥人而已。被他問過之後，我宛若誤食善惡果，再看自己，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自在，怎麼看怎麼覺得缺了點什麼。

    “那不是當時我不瞭解你的情況嘛……其實也不用那麼介意，”興許是回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好事，奇犽自知理虧，反過來安慰我，“事到如今，我早就看習慣了。”

    我欲哭無淚：“你是看習慣了，但是我被你整不習慣了——！”

    ·

    我飛進奇犽的房間，摸出幾盒零食扔過去。

    奇犽笑容滿面地接過，三下五除二拆開包裝，咔哧咔哧地嚼起來：“謝啦。”

    如果被人發現他的衣櫃裏放着幾件來源不明，而且尺碼明顯不對的女裝，事情會發展得很麻煩，所以我沒貪多，只拿了一套，在店裏當場套上，趁別人不注意把錢一放，就飛回來了。反正我根本不會代謝，連澡都不用洗，這一身衣服一直穿或許也是可行的。

    他吃得太香，把我也看饞了。我問他：“好歹也是我人肉背回來的，分我兩口？”

    奇犽把零食盒往我的方向推了推，大約是讓我自取的意思。

    我也不跟他客氣，拿了一個巧克力球，丟進嘴裏。

    能碰到其他物體之後，我開始找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吃。雖然完全沒有味覺，吃得食不知味，但還是一直在自虐地做着無謂的嘗試。奇犽也是知道的。

    他含糊道：“這回怎麼樣，好點沒？”

    味同嚼蠟。

    字面意義上的味同嚼蠟。

    我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一定要說的話，口腔裏黏黏的，有種在吃泥巴的錯覺。

    我勉強咽了下去：“還是老樣子，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