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少時夙願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藤蘿爲枝字數:5217更新時間:24/06/27 05:58:56
可是逃出蜃境,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湛雲葳帶着越之恆逃離了見歡樓,找不到出陣法的碎夢石,她和越之恆依舊出不去。
碎夢石會在哪裏?
按上一個蜃境的經驗,怨靈將碎夢石藏在了段師姐身體裏,這次呢?
湛雲葳不由得想起方纔那個變態,她已經把人殺了,也沒看見碎夢石。
蜃境似乎傾向將碎夢石藏在夢中人信任的人身上,對越之恆來說,信任的人會是誰?
腦海裏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答案,啞女!
湛雲葳仔細回想方纔帶進來的孩子,發現確實沒有啞女的蹤跡。
她將越之恆安頓好,出門去找見歡樓的管事:“今晚船上送過來的貨物,還有別的嗎?”
帶着白面具的管事看了眼房間,發現氣息少了一道。不過邪祟並沒有同理心,弱肉強食,在渡厄城中是常事。
見歡樓只做出得起價碼的交易。
管事用怪異的嗓音問:“貴人想要怎樣的?”
“有沒有七八歲大的女孩?”
聞言,管事遞過來一面鏡子,鏡面裏記錄了今日所有送過來的邪祟之子。
湛雲葳從裏面果然找到了啞女。
“這個小邪物,可在樓中。”
管事用森然的語調提醒道:“貴人,這是個啞巴。”
湛雲葳怕他發現異樣,學着那變態的口吻:“啞巴更好,別有意趣。”
管事似乎也不意外,仍舊用死氣沉沉的語調說:“這是見歡樓沒看上的貨物,如今已經隨着渡船送往暗河另一頭的奴隸所。渡船再次回來,得明天晚上。”
也就是說,還得在見歡樓中待上一天一夜。
沒有別的選擇,湛雲葳只能同意。
管事又問:“屋裏的那貨物,貴人可是不滿意?”
湛雲葳哪裏敢讓他把人帶走,於是笑道:“他還不錯,暫且留下。”
她大抵摸清了邪物的行事方式,心裏無數次慶幸自己變成了文循,一個又強大,又有錢,還沒來過見歡樓的邪修。
就算說錯了什麼,也情有可原。
湛雲葳將自己身上帶的極品靈石遞過去,果然管事非常滿意,很快就去辦事了。
湛雲葳回到房間,發現越之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湛雲葳。
湛雲葳走近他,剛要檢查他的情況,卻見越之恆仰起臉,不動聲色將自己出色的容貌展露出來:“貴人,我也能做好的,比任何人做得好。”
到底年紀還小,不若後來穩重。說這話時,他淺墨色的瞳難免帶上幾分討好,甚至是急切。爲了表明決心,他的手搭上湛雲葳的衣帶,方纔那變態不論如何都按不下去的頭,此刻低下卻毫不猶豫。
湛雲葳注視着他的眼神,心裏一抽。
她幾乎立刻明白越之恆爲什麼要這麼做,他聽到了自己和管事的談話,以爲自己要凌-辱甚至吞吃啞女,才會破釜沉舟。
越之恆做這個決定時,連半分掙扎都不曾,手也沒有抖,如果不是湛雲葳反應快,外袍真被他扯掉了。
湛雲葳制止了他的行爲,告訴他:“你不必做這些。”
她心裏發悶,有幾分說不出的難受。
越之恆被她拒絕,眼神染上幾分哀慼決絕之色。
湛雲葳不想他繼續誤會,也怕他真的衝過來與自己同歸於盡,她開口道:“我找你和那個啞女過來,並非讓你們做這種事,也不是想要吞吃你們。”
越之恆拿鞭子的手頓了頓。
“你看到了吧,我殺了我的同伴,我和他並非同一陣營。”
越之恆注視着她,緩緩點了點頭。
湛雲葳也不管他是真的信還是有別的心思,總之得穩住他。
“明日一早,那個女孩會被送過來,屆時我會帶你們離開見歡樓。”
越之恆聽完沒什麼反應,啞聲道:“多謝貴人。”
說是這樣說,湛雲葳卻看見他冷下去的眸色,和試圖去握鞭子的手。
越之恆並不相信有人會救他,也不信這世上有人真的對他和啞女好。
湛雲葳好笑又好氣,越之恆才多大點,原來這時候性子就如此謹慎多思嗎?
“別想着殺我,你殺不了我,我也不是方纔那個邪祟,我不會小瞧你。你真對我動了手,你也走不出見歡樓。”
聽到這樣一番話,越之恆這才放棄了殺她的念頭。
他神色也不再天真,冷着臉,警惕地問湛雲葳:“你爲什麼幫我?”
湛雲葳本來想說,沒有目的。但這樣一來,恐怕少時的越之恆,一整晚都得琢磨怎麼殺她這個心懷不軌之人。
於是她改了口,幽幽道:“留下你確實還有用,你得幫我做一些事。”
“什麼事。”
“確切來說,這些事需要以後的你來完成。”她蹲下,望着面前依稀能看出面貌的未來佞臣,哼道,“第一,如果只有一張牀,我睡牀上,你就得睡地上。”
越之恆沉默了一會兒,顯然並不理解湛雲葳爲什麼這麼說,但他仍是應道:“可以。”
湛雲葳見他毫不猶豫的同意,趁他年紀小,沒有後來的記憶,繼續道:“那我讓你放了誰,你就放了他們,不許再抓回來。”
少時的越之恆蹙眉:“我沒有抓任何人。”
“我是說以後,你若同意就說好。”
越之恆:“……好。”
湛雲葳非常滿意,再接再勵道:“如果我要和你分道揚鑣,你也不許追着我攆,將我禁錮在身邊。”
越之恆無言以對。
“可以。”他難免會想,他逃離渡厄城還來不及,怎麼會追着面前胡言亂語的人,還非要和她待在一起。
出於對越之恆的不信任,湛雲葳說:“口說無憑,你發個魂誓。”
越之恆目露茫然之色,湛雲葳想起他年紀尚小,也沒有人教過他這些,於是教他結印:“你跟着我學。”
“若違此誓,後面的你自己接。”
湛雲葳本以爲,這麼大的孩子,發不出多毒的誓言,現在的場景彷彿風水輪流轉,回到了當年越之恆讓她發誓的時候。
不曾想,越之恆頓了頓,用喑啞的嗓音冷冷道:“若違此誓,我魂飛魄散,死無全屍。”
湛雲葳:“……”難怪前世和這個人對上,她屢屢吃虧,越之恆對別人狠就算了,對自己也如此狠。
好不容易發完誓,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湛雲葳不知道蜃境中發誓有沒有用,但並不妨礙她此刻的愉悅,越之恆出去以後就會變成混賬,還是現在看着順眼。
年幼的越之恆確實信守承諾,甚至很乖覺地從牀上下來,一言不發蜷縮在了地上。
湛雲葳到底沒法把眼前這個寧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啞女的孩子,帶入成後來的徹天府掌司。
“不是讓你現在睡地上,你還受着傷。”
越之恆垂下眼睛:“我沒事。”
湛雲葳知道他恐怕還在提防自己,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她也不去那張牀上睡,這屋裏的所有東西她都不想碰。
越之恆在角落坐下,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地宮裏的日子本來也是這樣。唯一的牀,他和阿姊都默契地讓給了娘。
血月高懸,將屋子也映照成一片血紅之色,誰都睡不着。
湛雲葳索性一面試圖調動文循的靈力,一面思索還能讓越之恆發什麼誓,如果能應驗,那所有的煩惱出去後迎刃而解。
“不許傷害百姓,在他們徹底入邪之前。”
“出去以後,將我的鐲子摘了。”
“不再追殺仙門的人。”
越之恆:“……”
他知道有些邪祟會豢養門徒,爲了以防萬一,也會想辦法控制門徒。
可是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他未來得多厲害,才能做她口中這些事?
但有所求是好事,才不會傷害他和啞女。
她或許不懂,什麼魂飛魄散,死無全屍,對於旁人來說可怕至極的話,對於他來說卻得是能活到明天的前提。
越之恆垂着頭,眸色森冷,不管湛雲葳說什麼,他都一一應下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無害一些。
*
血月慢慢隱退,天亮了。
湛雲葳看出去,發現暗河的顏色也變了,從詭譎的黑色,變成了濃郁的紫色。渡厄城的邪祟幾乎都是晝伏夜出,天一亮,整座城池彷彿陷入了沉睡。
借由文循的身體感知,湛雲葳知道見歡樓還有許多修爲高深的邪修。她最好與越之恆在這裏再待上一日,等到昨晚那條船將啞女帶回來。
可計劃遠遠趕不上變化,湛雲葳不論怎麼都沒想到,文循那位養在渡厄城的“夫人”會來到見歡樓。
門外是一個動聽的女子聲音。
“文循。”秋亦濃冷聲說,“你忘記自己答應過我什麼了嗎?你說過,只要我還留在渡厄城,任由你發泄恨意,你就試着控制嗜殺之意,不會出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話,半點也信不得。”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出來,同我回去。”
果然,好身份伴隨着的也是無盡的麻煩,湛雲葳雖然聽出這位姑娘或許是好人,但麻煩的是,她身邊跟了四個邪修,個個修爲都很高,竟然不亞於方纔的變態。
不知是保護秋亦濃,還是文循用來監視她的。
湛雲葳哪裏敢出去,別說啞女還沒來,這些與文循朝夕相對的人,最容易發現她的端倪。
湛雲葳別無選擇,只能拿出應付變態同伴的那一套,拖延道:“我還有事,辦完事過幾日自然會回來,你先走吧。”
秋亦濃還未說什麼,房門突然被踹開。
湛雲葳看見門外站着一個身着鵝黃衣衫的年輕姑娘。秋亦濃長得很美,有一雙桃花眼,相貌明豔。
她正蹙眉看着湛雲葳。
幾個邪祟的表情,也從僵硬變得生動詭譎,爲首的那個陰惻惻地說:“主子,你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了吧?”
湛雲葳:“……”所以應該是什麼日子?
秋亦濃道:“你不是文循,若你真是文循,今日本該回府,鎮壓門徒的。”
湛雲葳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
與靈域不一樣,渡厄城的邪修收門徒和手下,往往會取走他們一半的內丹,再給他們吃下爆體的丹藥,保證他們言聽計從。又會在固定的時日,給他們解藥。
不是湛雲葳哪裏回答得不對,而是今日恰好到了文循鎮壓手下,給邪修們解藥的日子。
她如果是文循,不可能不先做這件事!
四個邪修朝湛雲葳飛撲了過來。
漫天黑氣之下,湛雲葳召出了文循的命劍,門外的秋亦濃看着光華如初的命劍,表情有些失神。
湛雲葳與這些邪修過了數十招,就知道不好。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文循,甚至不是劍修。短短一晚上,她能將文循的劍使成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可是哪裏能以一擋四。
看來是等不到啞女了,再拖下去,她和越之恆都要交代在這裏。湛雲葳當機立斷,帶着越之恆從窗口跳了下去。
底下就是暗河。
幾個邪修沒有追,對視一眼,紛紛以邪氣化出弓箭,對着湛雲葳與越之恆的背影瞄準。
越之恆望着那些箭矢,瞳色一顫,他知道湛雲葳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扔了他,自己潛入暗河。
她一個人,肯定能活下來。
可他才八歲,在冰冷危險暗河中,如果被丟下,絕無生還可能。求生的本能令他神情冷了冷,幾乎毫不猶豫,趴到湛雲葳背上,爲她擋住箭矢。
從小到大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他足夠有用,這個人就可能不會丟下他。
湛雲葳沒想到他會這樣做,也沒料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身手,當她聽到箭矢入肉的聲音,心裏一沉,生怕看見眼前的景象坍塌,越之恆就此死去。
還好眼前仍是無邊無際的暗河,她咬牙,將身後滑落的越之恆帶到身前,與他一同往暗河下潛。
*
越之恆醒來的時候,血月再次出來了。
又是一個黑夜,已經一天了嗎?
他以爲自己會死,或者失去價值了會被丟下,沒想到卻是好好的。血紅的月光照在暗河上,他發現自己趴在一個清瘦的背上。
那人揹着他,在夜晚的罡風下一路前行。
她結的唯一一個結界印,護在他身上。
到處都是刺鼻的血腥氣,越之恆垂眸看去,才發現身下這個人,已經遍體鱗傷。
這就是從暗河中活下來的代價。
越之恆眼神冷漠平靜,擡起自己的手,手上分明沒有半點傷口。他的體質特殊,幾乎可以免疫一切邪氣,那些邪氣箭矢,射入他的體中,對他沒有傷害。
卻沒想到這樣的伎倆,真能騙過身下的人。
她沒有丟下他。
爲什麼,渡厄城裏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人?
越之恆發現揹着他的人走得搖搖晃晃,幾乎辨不了方向,他低聲道:“你看不見了?”
他不動聲色拿出自己藏在發間的一枚毒針,冷冷對着她的脖子。
就像當初在大船中,告訴啞女的那樣。
他們這樣的人,永遠不可以相信任何人。這世上,只有自己才可靠。
他永遠不要像同伴那樣,愚蠢地交付信任,最後被做成人皮鼓,或者任何一樣法器,還只知道流淚。
卻不料身下這人嗓音沙啞,悶聲道:“嗯,不過你別怕,很快就能出去了。”
她喘了口氣:“原來瞎眼是這種滋味,好痛。也不知道後來你……怎麼忍下去的。”
越之恆手中的針,堪堪頓在湛雲葳脖頸後的肌膚。
光暈漸漸明亮,月華甚至壓過了血月的光。
那人笑道:“喂,小邪物,你還沒見過靈域吧,你擡頭看看。”
越之恆擡起頭,從沒想過,有人揹着他,走過死亡之地暗河、完成了他年少時的夙願——
走出渡厄城,到靈域那邊去,去看看真正的月光。
夜風又冷又涼,身上的結界溫暖如斯。
兩界交匯另一頭,天上是一輪皎潔的月。原來世間並非所有的月色都是猩紅,它可以那麼潔白,那麼柔軟。
彷彿遠遠看上一眼,就能遠離所有刀光劍影,比他夢裏還要寧靜美好。
越之恆慢吞吞握住了掌中的毒針。
只要她不把他賣掉,把他做成法器,或許就像啞女說的,也不是……非要殺她。
這人放下他,明明狼狽不堪,也只剩一口氣了,卻不在意地笑道:“我說過,一定帶你出去。”
湛雲葳心想,她找到第二把鑰匙了,原來第二把鑰匙,從最開始就在她身上。
她嘆了口氣,早點想通就好了,就沒必要遭這麼多罪。
湛雲葳將懷裏的碎夢石交到越之恆手中,讓他捏碎那塊碎夢石。
伴隨着結界另一頭的月光傾斜下來,越之恆的身影漸漸淡去。
而第二把鑰匙,湛雲葳五指成爪,刺破自己心口,那一瞬所有疼痛消失,她恢復成本來的模樣,掌中多了一枚碎夢石。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