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不信命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藤蘿爲枝字數:5356更新時間:24/06/27 05:58:56
    湛雲葳有意識時,有人輕輕晃了晃她:“師妹醒醒,齊暘郡就快到了。”

    湛雲葳睜開眼,發現自己在車鸞上,眼前是同在學宮修習御靈術的段師姐。

    華麗的鸞駕上,少女們難掩雀躍。

    “一會兒就要見到阿封哥哥了,幫我看看,髮髻有沒有亂?”

    “好着呢,你先替我挑一下,我一會兒拿哪柄扇子,萬師兄才會一眼注意到我?”

    另一車架上,白淨柔弱的少年們也在忙着打扮自己,企圖向一會兒來接人的靈脩姐姐們,展示自己的乖順動人。

    湛雲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一條粉色羅裙,坐在角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頭疼欲裂。

    她覺得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忘記了,自己不該在這裏。

    然而不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段師姐見她坐着發呆,不由問道:“湛師妹,你還不換衣裳嗎?一會兒靈脩就要來接我們進齊暘郡,你難道沒有心儀的師兄?”

    哦,湛雲葳想起來了,原來是去齊暘郡的路上。

    她今年多大來着?好像剛過了十四歲生辰,在學宮唸書,順便和御靈師們一起修習御靈術。

    前幾日齊暘郡邪氣沖天,仙盟恐百姓遭大難,於是先派出靈脩弟子去平亂,緊接着又讓人護送這一羣嬌滴滴的御靈師,去給修士和百姓們清除邪氣。

    明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可因爲有着無數仙門兵丁保護,一路上又坐着最昂貴的車架,御靈師們完全沒當回事。

    大家更在意另一件事——

    馬上要見到心儀的靈脩了。

    對於大部分御靈師來說,這一生錦繡平順,最煩惱的事,莫過於在千萬靈脩中挑一位合心意的夫郎或者夫人。

    段師姐整理了一下衣裙,坐回湛雲葳身邊,她倆都是剛來學宮不久的學子,頗爲聊得來。

    “你聽說了嗎,仙門最出色的那位靈脩師兄,今日也會來。”

    湛雲葳問:“誰?”

    段師姐示意她看那些激動到雙頰泛出粉暈的少女們:“還能有誰,當然是蓬萊那位天生劍骨的劍修‘天上白玉京’。許多師姐都是爲了他來的,你才來學宮沒多久,見過他嗎?”

    “你說裴師兄啊。”湛雲葳想到前幾日夜晚,從學宮那頭過來陪自己修習的少年,“見過。”

    段師姐眼睛晶亮:“那他是否和傳聞中一樣英俊好看?”

    湛雲葳笑着點了點頭。

    “你都說他長得俊,那肯定沒錯,也不知道這樣的人,將來會喜歡哪位師姐妹。”

    湛雲葳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裴師兄是世間頂好的劍修,他與所有的修士都不一樣。

    她先前明明沒有幫到他什麼,裴玉京卻還是堅持要報她的“救命之恩”,還幫她隱瞞修習禁術的事。

    眼看要到齊暘郡城門,隊伍的廚娘抱着一個三歲大的女孩走過來。

    廚娘模樣胖胖的,很是憨厚。雖然不想打擾這羣貴人,但她懷裏的女孩身上邪氣未除盡,開始發燒,情況很不好。

    “小姐們,能不能幫幫這孩子?”

    湛雲葳看過去,那孩子穿着粗布衣,瘦小,黢黑,衣衫上沾了不少泥點。

    是廚娘從路過村子撿來的。

    那個村子,許多村人沾上邪氣,現任徹天府掌司只說全是邪祟,盡數殺了。

    只有這孩子在米缸裏躲着,逃了出來,廚娘見她可憐,便拿出自己攢的淨魂玉碟給孩子用了,企圖救她一命。

    現任徹天府掌司叫做東方既白,動不動就屠村,惹得諸位御靈師也覺得殘暴。因此沒人趕小女孩走,覺得她可憐。

    若是平日,廚娘抱着孩子過來,不少御靈師會願意搭把手,可今日不行。

    她們剛換了最漂亮的衣裙,打扮得婀娜美麗,想去見心儀的靈脩。誰也不想去接廚娘懷裏的小泥娃娃。

    廚娘局促不安地站在車架外,有些後悔這個時候來,正當她打算去少年御靈師那邊碰碰運氣,卻見車架裏,一隻白皙的手拉開簾子。

    一位嬌美動人的御靈師小姐探出頭來,衝她彎起眼睛:“把孩子給我吧。”

    “哎!”廚娘如蒙大赦,把孩子遞了過去,“麻煩小姐了,她、她身上有些髒……”

    廚娘聽那小姐笑道:“不礙事。”

    *

    所有御靈師下了車架,去見心儀靈脩。湛雲葳留在了鸞車中,將手指搭在孩子的額上,一點點替孩子祛除邪氣。

    邪氣入體,往往疼痛難忍,女孩這樣的小的年紀,身上卻幾乎都被邪氣侵蝕了,難怪一枚玉簡不夠。

    因着是個孩子,比較脆弱,湛雲葳只敢一點點用靈力試探幫她順着筋脈。

    孩子夢裏很是不安,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可憐巴巴地抓住了她的衣襟,臉也埋進了湛雲葳的懷裏。

    廚娘搓了搓手:“這孩子不是故意的,她沒了爹孃,許是不安。”

    湛雲葳說:“我知道,您坐一會兒吧。”

    她也想要孃親,自然理解小姑娘許是夢到孃親了。

    廚娘發現她確實不介意,心裏鬆了口氣,這樣親善的御靈師小姐,她還是第一次見。

    兩人都在等着孩子醒來。

    一個時辰後,湛雲葳懷裏的女孩終於睜開了眼睛。

    廚娘驚喜地道:“阿蘅,還認得嬸嬸嗎?”

    那“女孩”愣了愣,先是蹙眉看了眼廚娘,又緩緩地看向湛雲葳。

    最後,“她”的視線落在自己乾瘦的小手上,手下是少女玲瓏柔軟的弧度。

    詭異的,這一瞬間湛雲葳從一個稚弱的女孩身上,看見了類似緘默難堪的情緒。

    “她”縮回手,抿住脣從湛雲葳身上下來。

    廚娘想要去接住“阿蘅”,卻也被拒絕。

    廚娘奇怪地說:“阿蘅,你怎麼了?”

    湛雲葳也忍不住望過去,“女孩”垂着眼,曲起手指,半晌才用細弱的嗓音說:“沒事。”

    聽見獨屬於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她”閉上嘴,眉眼鬱郁,又不肯說話了。

    *

    在變成三歲小女孩“阿蘅”後,越之恆只覺得自己揍越無咎那幾下還是輕了。

    “浮夢蜃境”,顧名思義,會將人帶到最危險的過去,於蜃境中製造殺機。

    陣法中的人,身處過往的記憶中,並不知道自己在做夢,也不能夠被強行喚醒。如果在蜃境裏死了,現實中也就死了。

    唯一能破陣的辦法,是撐過夢境中的殺機。

    天階陣法中有不少怨靈,因此陣法會生成自己的意識,吞噬過客。

    越之恆強闖湛雲葳的夢境,蜃境怨靈選擇將他能力削到最弱,將他困在了三歲孩子“阿蘅”的身體中。

    冥冥中,彷彿有無數貪婪的眼睛,窺伺着他與湛雲葳,企圖留下他們。

    越之恆低眸,神情陰冷,好,那就試試,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

    湛雲葳發現這個叫阿蘅的孩子很奇怪。

    原本的阿蘅失去爹孃,醒來就愛哭,在廚娘懷裏才有些安全感。

    可現在這個“阿蘅”,不僅不哭了,一雙明透的眼眸,泛着淺淺的墨色。廚娘要帶“她”離開,“她”卻用那雙琉璃般的眼睛,望着湛雲葳,怎麼拉也拉不走。

    廚娘束手無策。

    湛雲葳問她:“你要跟着我?”

    阿蘅點頭。

    湛雲葳嘆了口氣:“跟着我也行,那你可不能哭,也不能亂跑,要聽我的話,可以嗎?”

    面前的人望着她,眸中帶過幾分惱怒之色,但沉默片刻,只得頷首。

    已經到了齊暘郡地界,雲葳還有任務在身。他們此次帶了許多淨魂玉碟,裏面傾注了御靈師的靈力,分發給普通百姓,用以清除他們體內的邪氣。

    畢竟一個城池的百姓太多,不可能一一去救治,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聽聞御靈師們來了,百姓們無不感激興奮。

    而今,湛雲葳的同窗就在城中派發玉碟。

    湛雲葳怕阿蘅走丟,試圖抱她。

    可這孩子不管怎麼樣都不願意,湛雲葳無奈道:“我若帶着你走過去,天都要黑了。你不是說過,要聽我的話嗎?你不願意的話,就只能和廚娘待在這裏了。”

    阿蘅皺着眉,這才不反對。

    湛雲葳將她抱在懷裏,“阿蘅”僵硬了一下,避開她的曲線,面無表情拽住她肩上的布料。

    湛雲葳見阿蘅彆扭不適應的樣子,忍不住彎了彎眼睛:“你不會是害羞吧?”

    “沒、有!”

    “這有什麼。”湛雲葳看着她認真道,“你長大以後也會有的。”

    “……”

    孩子緊緊抿住脣,又不說話了,滿臉寫着讓她趕緊閉嘴。

    湛雲葳莫名讀懂了她的表情,覺得阿蘅滿臉無語的表情還挺可愛,不像先前那樣死氣沉沉了。

    湛雲葳給小泥孩子介紹:“這裏已經不是杏花村啦,是齊暘郡。你聽說過齊暘仙山嗎,那裏的仙長姓越,越家的仙君最是仁慈,廚娘嬸嬸說,之後將你送過去修習,越仙君一定會好好待你。”

    然後她就聽見阿蘅冷笑了一聲。

    “小小年紀,不許陰陽怪氣,你倒是說說,哪裏不滿越家。”

    阿蘅也不與她辯駁,冷聲道:“你說仁慈就仁慈吧。”

    湛雲葳還待詳細問她,前面突然一陣騷亂。

    “抓住他,抓住那個小偷!”

    只見一個衣着狼狽的少年,陰戾推開人羣,跑得飛快,身後追着好幾個憤怒喊打喊殺的百姓。

    湛雲葳注意到,那少年手上抓着一把滌魂玉簡。

    原來百姓剛從仙門領了玉簡,就被這少年搶走了,他看着瘦弱,身上卻有股不要命的勁。

    一路撞開行人,惡狠狠道:“滾!”

    以至於那些百姓怎樣都追不上他。

    但附近的靈脩就在不遠處,哪裏能讓一個普通的少年跑了,只見一個劍修靈劍出竅,遠遠飛來,砸在那少年的肩膀上,那少年倒飛出去老遠,一口鮮血吐出來。

    湛雲葳蹙了蹙眉,本以爲少年會就此作罷放棄玉簡,還給被搶的人。沒想到他從地上爬起來,仍舊死死抓着玉簡不放。

    這一幕不僅是百姓,連仙門弟子都生起氣來。

    “郎朗乾坤,你這小賊如此猖狂!不知悔改!”

    以至於身後拿着棍子的百姓衝上來打他,仙門弟子也不管。

    搶奪他人玉簡,就是搶奪他人的機緣與生機。這在仙山的規定裏,是重罪。

    若他今日不歸還玉簡,被活活打死,也沒人爲他說話。

    湛雲葳覺察到什麼,發現阿蘅也在望着那少年。

    不過眼裏並非害怕,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

    阿蘅回過頭,厭煩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縮着的少年,冷淡道:“你不是還有事嗎?不過小事,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湛雲葳沒理阿蘅的話。

    她捏了捏阿蘅的臉,難得有些生氣,嚴肅道:“別亂說。”

    人命從來不該是小事。

    *

    越之恆從沒想過,會在湛雲葳的夢中,遇見年少的自己。

    他記得,那是一個和煦溫暖的春日,仙山上下在給越家的小姐越懷樂慶生。

    就連僕從都拿到了靈石福袋,唯有後山的禁地,那個破敗的院子裏,今日連吃剩的冷飯都忘記了送來。

    啞女從清晨開始,身體再次出現了異樣,軀體抽搐,背部突出,像是肉瘤,又像是尖銳到衝出皮囊的骨頭。

    她痛苦不堪,哀求着越之恆殺了她。

    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最早那個原本是他們“祖父”的人,早就告訴過他們:生來邪祟之子,便是這樣的結局。

    沒有哪個邪祟之子能活得久,縱然他們不會入邪,可他們本身就是邪氣本體,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會夭折。

    越家老爺子冷冷看着他們:這就是命,你們得學會認。

    那日,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如此冰冷,兩個還未徹底長成、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像繁華錦繡中的怪物。

    少年手裏拿着屋裏唯一一把柴刀,對着親姐姐。

    越之恆砍下去之前,聽見仙山另一頭的歡聲笑語。入眼是荒涼的院子,記憶裏是不知多少年被關在陣法中的日日夜夜。

    啞女的結局,亦是他的結局。

    可什麼才是命,親人不認、親孃不要是命?被圈禁着像個畜生般長大是命,還是砍死自己親姊是命!

    他推開啞女,手裏的刀,砍向了結界。

    他從齊暘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不知道世間誰才能救山上的啞女,誰又願意救啞女。

    哪怕不用救那可憐的少女,只是給她一塊糖餅吃也好。

    阿姊長這麼大,從生到死,最出格的願望,只是想吃一塊糖餅。

    可越之恆身上全是破壞陣法的傷,他一身鮮血,跪在糖餅鋪子門口,老闆晦氣地伸手趕他:“快滾快滾,小叫花,別攔着我做生意。”

    他被推在地上,聽見行人們說,今日仙山派發玉簡,雖然人人只有一塊,但對於體內有邪氣的人,能延長數十年壽命。

    越之恆望着自己被踩進塵埃的手,沒有再祈求那塊糖餅,轉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

    縱然他們是邪氣本體,可若一塊不夠,那五塊、十塊玉簡呢,能不能也讓啞女活夠凡人短短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沒法從仙門那裏取走玉簡,只能伺機望着那些百姓。

    這一年,他不識字,沒有念過一天書,亦沒有人教過他,何爲“君子之道”、何爲“禮義廉恥”。

    *

    齊暘郡春花爛漫,僻靜小巷中,湛雲葳撥開毆打少年的百姓。

    她強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簡,還給百姓們。

    “既然已經拿回靈簡,就別再要他的命了,仙門會懲罰他。”

    靈衛上前將他關了起來,問面前的少女御靈師如何懲處他。

    湛雲葳想了想:“按齊暘郡的規矩來,搶幾個包子,如何懲處?”

    “打板子。”

    少女彎起明眸:“行,那就打他三下板子。”

    她撿起地上的枝條,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三下。

    旋即蹲下去,問他:“你爲什麼偷東西?”

    少年閉上眼,心中只剩絕望。

    湛雲葳其實已經猜到,不偷吃的,不偷穿的,只偷玉簡。人如果活得下去,誰會命都不要搶奪這樣的東西?

    她身上沒有玉簡,卻有一塊兒時第一次練習御靈術時,父親贈她的平安玉。

    裏面積年累月被她用來練習製作滌魂玉簡,攢了不少御靈術法,還刻了幼時啓蒙的書籍。

    送出去幼時最珍愛的禮物,她難免有些捨不得,但還是掰開的少年緊握的拳頭,說:“你想救誰就去救吧,是這世道不好,想活下去並沒有錯。”

    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擡了擡,眸色淡淡,看着地上的狼狽的人。

    就像記憶裏那樣,他聽見自己說:“那你呢,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的命你收嗎?”

    湛雲葳看着他淺墨色的眼睛,愣了愣,良久才說:“不要你的命,每個人的命都是很珍貴的。”

    “不過卻有要你做的事。”她說,“你答應我,得學會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知書文,識禮儀,如果以後當了靈脩,盡力造福百姓。”

    他一言不發,從地上爬起來,轉身離去。

    阿蘅沉沉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他想,如果湛雲葳知道這是誰,知道她放走的這人,將來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會是什麼表情?

    越之恆眉眼冷淡。

    知書文,識禮儀啊……

    多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