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聆聽

    我們怎麼處理贗品？

    神明投下骰子，把它交給命運。

    而將真實蒙塵，佔爲己有。

    在這不詳的狂化域裏，原本空蕩的街道上，徒然出現了兩個人影。

    一個人影坐在戶外咖啡椅上等，面前有兩杯虛假的咖啡，而另一道人影慢慢走了過來，也走到了桌邊坐下。

    他們的臉是虛幻的，就像兩個投影在對話。

    有點恐怖，對吧？

    這也是我從未見過的畫面，不知道這個狂化域現在在隨着主人的心情搞什麼鬼。

    我摸了摸陰冷爬升的雞皮疙瘩，繼續看着街對面那個詭異的畫面，想看看有什麼可以發現的。

    他們開始手舞足蹈，似乎在說着什麼，但是沒有臉，也就沒有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怎麼樣？你覺得這次考試難不難？”

    “還可以吧。”

    “好的，你的‘還可以’是我的‘基本合格’，可以放心了。”

    完美貼合上人影誇張的肢體語言的對話響起，繪聲繪色，模仿的語氣十分生動。

    ——只是那聲音，並不是由那兩個人影發出的。

    而來自我的身後。

    那聲音貼得理我極近，可以感受到另一具炙熱的身軀如鬼一樣附趾而上。

    他的聲音貼緊我的耳朵，嘴脣貼着我的耳郭顫動着，吐露演繹：

    “請你喝咖啡。”

    “不用老是破費……還是其實只是你想喝？”

    “哈哈……”

    他也輕笑，那笑聲輕撓着我的耳朵，癢得發麻：

    “是我想喝。”

    “下次我請。”

    “好啊。”

    “那個，我有話想……”

    “……？”

    他輕聲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像是脣齒碾磨過情人的名字，輾轉：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語調輾轉，黏膩，像這虛假的秋雨，甜得發膩又陰暗潮溼。

    但我卻聽出，那並不是屬於他的話語。

    ——因爲街口，不知什麼時候徒然出現了第三個人影。

    而當這個人影一出現，綠泡泡在我背後實時扮演的對話正好貼上了那個第三者，所以很明顯，那應該是那個新出場的人影說的話。

    遲來的人影做了個動作，似乎是示意先離去一步。

    但在那等待的人影眼裏，那一幕好似永別。

    於是兩個人影一同離去，留下了那兩杯失散了熱氣的咖啡和一個孤坐着、直至消散的人影。

    這電影般的一幕就到此結束。

    綠泡泡從我的背後攀附了過來，雙臂交叉將我圈在熱氣騰騰的懷抱中，腦袋擱在我的肩窩，發出了類似舒服的喟嘆。

    他閉着眼，滿足地說道：

    “你還欠我一杯咖啡。”

    ……到底是反覆看了多少遍啊，直接倒背如流。

    我面色平靜被他抱在懷裏仍然筆挺站着，虛空依次點了對面三下：

    “就這？”

    就這根本看不出有什麼東西的短短幾十秒的記憶回溯，值得你被困在裏頭一輩子？

    就這像是電視劇演的什麼“告白未止被人捷足先登”，值得你深陷泥潭不肯自拔？

    就這一杯咖啡，值得你支支吾吾無病呻吟這麼久不敢說出口？

    ……膽小鬼。

    我面無表情：

    “你想要的只是一杯咖啡，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他沉默了。

    許久才道：

    “我不敢說。”

    那隱晦埋在另一人濃烈直白愛意底下掩藏的喜歡，沒有資格破土而出。

    我本以爲綠泡泡該是我離去後最放心的一個，起碼不會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沒想到這小子直接上頭，給自己搞出來了一個扭曲的精神圖景。

    超高等級的精神力帶給他們強大的能力，同時也帶給了他們十分脆弱的神經。

    所以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哪個時候，就觸碰到了他們神經的點。

    哨兵像是個易碎品。

    綠泡泡開始在我衣領啪嗒啪嗒掉眼淚：

    “你不要生氣……我怕。”

    這傢伙，對於情緒的感知不要太敏感，我只是確實有一點點怒其不爭，就被他察覺到了，嚇得跟個鵪鶉似的。

    他膽子實在小，只要我板了臉，就不敢說話。

    楞個高大的哨兵，在我一個小小的嚮導面前不敢說一句話。

    但是眼睛掉眼淚掉得快話，那纏着我的手是越捆越緊。

    好像在說：

    你不要走。

    別跟他去，留下來。

    如果當時我攔住了你，那麼最後的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

    我這該死的“聆聽”，能聽到你的靈魂，卻聽不到你的愴慟，有什麼鳥用？

    倘若我再努力一點，再用心去聽一聽，你是否就不會選擇那樣極端孤獨的道路，不會真的拋下我們所有人，獨自離開？

    理由，無論你是什麼理由……

    不過那好像，也都不太重要了。

    “你不就在我這裏嗎。”

    他說道。

    那語氣好似重獲了失去太久的至寶一樣。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沉沉地吐出，好似污濁的空氣終於得到更新，枯草的心靈得到雨露滋潤。

    他還要說些什麼，我一個巴掌過去，啪的拍在他正臉。

    “打住。”

    情深深雨濛濛，相擁的男女互訴衷腸。

    這本該是個類似於我前天看的電視劇裏令人胃疼的場景。

    但是陽光從雲裏漏出來了。

    帶着青草清新味道的雨不知何時頂替了那虛假沉澱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綿密卻柔和，敲打喚醒了那攀爬在咖啡廳上的枯藤，開出了一點點嫩綠的芽。

    春雨覆蓋大地。

    細小的雷揮揮手臂，趕走了那積鬱的黑雲。

    “都說智慧樹下你和我，歡樂多又多。”

    我摸摸那手底下的臉，平緩說道：

    “要歡樂咱們是不是得往前看看啊，這可是新的人生。”

    我們嶄新的人生，我們不曾有過的未來，我們從未見過的世界。

    這美好的世間不屬於一個人，它屬於每一個人。

    手掌心開始溫熱濡溼，他的氣息灼熱，燙得我手一縮。

    淨化已經開始，在此前的對話中，我尋找着機會去浸入自己的精神力，終於在鍥而不捨地嘗試下一邊分他的心，一邊找到了進入的裂縫。

    雨水冰涼，打落在炙熱的身軀上帶來涼爽的感官快意。

    聆聽雨落的聲音，淅淅瀝瀝打得靈魂發顫，魂語飄上了天，給神明帶去耳語：

    ——不必非要囿於過去。

    於是我們怎麼處理贗品？

    神明投下骰子，把它交給命運。

    而將真實蒙塵，佔爲己有。

    他捧起我的臉，在額頭上落下了輕輕一吻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