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夫子死了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漸漸的劍字數:4125更新時間:24/06/27 05:38:23
    夫子死了。

    陸淵沒有刻意爲夫子尋找下葬的風水寶地,他讓少女直接在學堂內葬下夫子。

    少女親自爲夫子挖墳、立碑。

    碑上的字是陸淵教她刻的,她並不知曉其含義。

    兩人靜靜立於墳前。

    “有什麼感覺?”陸淵輕聲開口詢問。

    “這裏有些難受。”

    少女一手捂住心口,眼神有些傷感。

    可陸淵知道,這種傷感並非源自夫子的離世,而是少女對生命流逝的哀傷。

    白天埋下狗蛋送來的兔子時,她便是這副表情。

    少女看着意義不明的墓碑,帶着些許疑惑道:“夫子他,本該活得更久一些才對。”

    陸淵頷首。

    “他心願已了,已經沒有了留在世間的理由。”

    “心願?”少女看向師父的目光更加疑惑。

    陸淵卻並未理會,而是問道:“你離家時多大?”

    “三歲,這還是師父你告訴我的。”

    “三歲已經能記得很多事情了,可你連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模樣都不清楚。”

    “師父?”

    少女不知道師父爲什麼會突然在此時提到自己的父母,但隱隱覺得他說這句話有深意。

    陸淵並未開口,倒是學堂外忽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和重物拖拽的聲響。

    少傾,學堂門口便出現一名五六歲大的男童。

    他衣裳破裂,滿身血跡,左手提着沾滿血跡的木棍,右手拖拽着千瘡百孔的野豬。

    野豬尚處幼年,體型不大,但與拖拽着它的瘦小身影相比,它顯得格外壯碩。

    月光下映照下的血跡顯得有些陰暗,陰暗覆蓋了來者的臉龐。

    可少女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就是白日裏帶着兔子來學堂的那個男童。

    濃郁的血腥味讓少女心中一陣不適,可她沒有再如白日一般對男童怒目而視,而是玉手一揮,眨眼間便治好了對方的傷勢。

    而後她才開口道:“你爲什麼又殺生?”

    狗蛋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只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新立起來的碑。

    看清碑上所刻之字後,他呆愣當場,拽着野豬後腿的右手無力鬆開,塵土飛揚。

    半晌,他才看向站在碑前的少女,聲音沙啞問道:“夫子死了?”

    月光從狗蛋的身後照來,他的表情隱藏在陰影中,少女看不真切。

    但少女能猜到,夫子對他很重要。

    於是她迴應道:“夫子死了。”

    語氣有些哀傷,但也僅僅只是有些。

    狗蛋似乎很奇怪少女的反應,他在少女和夫子的墓碑之間來回掃視了好幾圈,依然沙啞着聲音問道:“這碑是你立的?”

    少女頷首道:“是的。”

    狗蛋聞言,瘦弱的身軀開始止不住的顫抖。

    “你怎麼能害死夫子?”

    “你怎麼能害死夫子?!”

    “你怎麼能害死夫子!!!”

    他雙手握緊木棍,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發狂般的朝少女扎去。

    少女不明所以,卻也不至於被一個毫無修爲的男童傷到,只輕輕一個揮手,男童便被定在原地,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她皺眉看着依舊暴怒的狗蛋,開口解釋道:“我沒有害死夫子,他是生機散盡,自然消亡。”

    可狗蛋聞言後更加激動,攥着木棍的手微微發白,臉上卻滿是血氣上涌的赤紅之色。

    他全力嘶吼道:“你放屁!夫子他是餓死的!被你餓死的!是你把兔子埋了!你害死了夫子!”

    “餓死的?”

    少女心有疑惑,她看向師父,發現師父不知何時已經在桌邊坐下,獨自飲茶。

    陸淵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放下手中杯子,語氣平緩的開口解釋道:“凡人無法吐納天地靈氣,需每日進食供給體內養分,若不進食,少則數日、多則月許便會生機潰散而亡,林間野草、水裏遊魚、地上走獸,既是生靈、亦互爲食物。”

    陸淵的話讓少女呆立當場。

    她沒想到山下的世界竟然如此殘忍,沒想到生靈需要相互殘殺吞食才能得以存活,這與她在山中所見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那個男童說的沒錯,確實是自己害死了夫子,若是她沒有搶下兔子,夫子或許不會因爲無法進食而餓死。

    想明白了一切的少女面色慘白,她看向剛剛立起來的墓碑,美眸中盡是恐懼與自責。

    “真的是我……害死了夫子?”

    狗蛋見她這副模樣卻沒有半分心軟,反而依舊充滿怒氣地大吼道:“夫子?夫子他等了你這麼久,你卻連聲父親都不願意喊?”

    “父親?夫子他是我父親?”少女有些愕然的看向狗蛋,眸中的自責猶在,但多了幾分疑惑。

    狗蛋啐了口血痰,不屑道:“夫子的墓碑不就是你立的嗎?”

    “墓碑?”

    少女轉眼看向才被她立起來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些字,是師父教給她的,她問過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師父沒有回答。

    可如今,她心中陡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隨師父下山以來所有的記憶一一在腦海略過。

    師父下山時便說要找她的家,可她一直沒有在意,她從未想過家。

    見到夫子時自己心中涌出的奇怪感覺;對方看自己的目光;以及她詢問師父爲什麼不以兄妹相稱時,師父看了夫子一眼,說的那句‘在他面前不必’;還有男童來之前,師父說出的那句‘你連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模樣都不清楚’……

    這一切都足以證實一個問題:夫子確實是她的父親,而師父從一開始便知道。

    她生平第一次用害怕的眼神望向師父。

    陸淵輕輕抿了一口茶,語氣平靜道:“碑上之文爲:李夫子之墓——愛女李陌念敬立。”

    見少女呆立在原地,陸淵又補充道:“我不知曉夫子之名,只能以夫子代之,李陌念是你的名字,夫子臨終前託我取的。”

    難以置信、悲愴、懊悔、自責……所有情緒都堵在了少女心口,有些她懂,有些她從未經歷過。

    可無論經歷過與否,在已經發生的事實面前,這些情緒還是如洶涌的怒濤將她完全淹沒。

    少女無助地捂住腦袋蹲下,雙眼霧氣瀰漫,嘴裏不斷小聲呢喃着。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凡人需要進食……”

    “我不知道夫子是我父親……”

    “我不記得了……”

    “我害死了他。”

    壓抑在心頭的所有情緒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從眼角一滴滴滑落。

    依舊無法動彈的狗蛋見狀有些迷茫。

    陸淵知道她爲何傷心,不僅僅是因爲夫子的身份,更多的是由於她因自己的無知謀害了一個生靈。

    陸淵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起身向無助抽泣的少女走去,一指點在其眉心。

    “若是今日就此離去,你必定會抱憾終身,是時候找回你遺忘的記憶了。”

    隨着陸淵話音落下,少女神情一窒,她能感覺到,自己腦子裏多了些記憶。

    不,不是多了,如師父所言,它們原本就在,只是被她遺忘了。

    自記事起的所有記憶一幕幕在她腦海中上演。

    ‘孃親,我這裏的紅點點是什麼呀?爲什麼洗不掉?’

    ‘傻丫頭,這是硃砂痣,只有世上最漂亮的女孩才有,是上天的恩賜。’

    ……

    ‘爹爹,你在畫什麼?’

    ‘爹爹在練字,依依想不想識字?’

    ‘想!’

    ‘哈哈哈!好女兒!爹爹教你!’

    ‘矣~不要爹爹親,好扎!’

    ‘好,不親、不親。’

    ……

    ‘孃親!快看!下雪了!好美呀!’

    ‘快跟娘回去穿衣服,別凍着了。’

    ‘孃親你不喜歡雪嗎?’

    ‘喜歡,只是六月不該下雪。’

    ‘那什麼時候該下雪?’

    ‘臘月,最好是除夕,因爲瑞雪兆豐年,依依就會有很多好吃的。’

    ‘那我也不喜歡六月的雪了,我要喜歡臘月的雪!’

    ……

    ‘爹爹你手好冰啊,我給你暖暖。’

    ‘這是誰家的寶寶,都暖到爹爹心坎了!’

    ‘當然是爹孃的寶寶啦!’

    ……

    ‘孃親,爹爹怎麼不見了?’

    ‘爹爹去請仙人了,等他請來了仙人,大雪就停了,天氣就暖和了。’

    ‘可是外面好冷,爹爹會凍着的。’

    ‘沒事,爹爹他不怕。’

    ……

    ‘孃親,爹爹怎麼還沒回來,他是不是不回來了?’

    ‘……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我想爹爹了。’

    ‘依依乖,有孃親陪着呢。’

    ……

    ‘孃親,你的手好冰。’

    ‘娘沒事,你把被子裹緊了。’

    ……

    ‘孃親,我們要去哪?’

    ‘去找仙人。’

    ‘不要去好不好,爹爹他也是去找仙人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依依乖,把頭縮進去,會冷。’

    ‘那娘不會冷嗎?’

    ‘娘跟你爹一樣,不怕冷。’

    ……

    ‘娘,你的臉爲什麼那麼紫,不漂亮了。’

    ‘娘沒事,你把頭蓋好,風很大。’

    ‘娘,你是不是很累了,我想要下來自己走。’

    ‘娘不累。’

    ……

    ‘依依快醒醒!不能睡!千萬不能睡知不知道!’

    ‘……娘,我好睏、好冷。’

    ‘娘知道,但你不能睡,睡着了就再也見不到爹孃了。’

    ‘那……依依不睡,依依要永遠陪着爹孃。’

    ‘乖依依,我們馬上就到了,娘看到那座山了。’

    ……

    ‘娘?到了嗎?’

    ‘娘?你怎麼不動了?娘?’

    ‘娘?你的臉怎麼這麼硬?’

    ‘娘你快說話呀!你是不是不要依依了!’

    記憶的最後,兩人已經來到傳道山前,但婦人也徹底失去了生機,在寒風中化爲雕塑。

    女童崩潰大哭,沒一會兒便暈倒,被數尺高的積雪吞沒。

    再次睜開眼時,她的面前站着一個身穿粗布麻衣的年輕男子,對方面容平靜,眼神深邃。

    “你叫什麼?”

    “……”

    “你的父母呢?”

    “……”

    “忘便忘了吧,以後你便稱我爲師父,我傳你修行之法。”

    “師、師父?”

    “嗯。”

    所有回憶至此終結。

    回想起了一切的少女呆呆地看向自己新立的墓碑,眼眶血紅,悲痛欲絕。

    她猛的扎進了陸淵的懷裏,泣不成聲。

    這是自兩人相遇以來,第一次如此親密的肢體接觸。

    陸淵沒有推開她,只是靜靜的站着,任由懷中少女哭訴。

    “師、師父,我、我害死了自己的爹爹!”

    “我沒有認出他!我怎麼就沒有認出他!我怎麼能沒有認出他!”

    “嗚哇哇……”

    她再也不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只是一個因爲失去父親而悲痛欲絕、滿心懊悔的女兒。

    她這一次的眼淚,才真正算是爲自己已經亡故的父親而流。

    只是對她而言,有些殘忍。

    陸淵沒有遵循夫子的遺願。

    少女總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無非是時間早晚問題。

    而時間,對於陸淵來說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陸淵雙手扶住少女的肩膀將其推開,用依舊平靜的眼神看着她。

    “你自幼隨我修行,我雖傳你練氣之法,卻從未教過你術法,而今我將教你第一式術法,用以彌補遺憾。”

    少女淚眼朦朧的看着師父,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師父你能起死回生?”

    陸淵搖頭道:“我不太喜歡逆轉生死,但你可以回去見見未死的夫子。”

    “回去?”少女淚水漸止,美眸中疑惑與期待相交雜。

    陸淵點頭。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我要教你的第一式術法,便是攔住這位過客,再走從前路,此爲時光回溯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