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三百零二回:逐山流海

類別:網遊競技 作者:夜厭白字數:3441更新時間:24/06/27 05:32:30
    人們目送着手下人走到那幅畫前。他忽然停住了,捂住嘴,半天沒有動靜。

    看客們又開始探頭探腦,這給山海一種很不祥的感覺。畫前的人伸出手,試圖將釘子拔下來。那些釘子被輕輕地打進去,徒手拽下來並不是很難,但他像喝醉了一樣,怎麼也抓不穩。他的胃裏翻江倒海,彷彿還沒接觸到這幅畫就已中了無名的毒。

    山海和無棄難免有些緊張。

    黛鸞坐不住了。她突然從座位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那幅畫前。山海驚得站了起來,捏了把汗,但施無棄按住了他,示意他冷靜。黛鸞沒那麼高,按理說是夠不着釘子的。她衝上前推開那人,一把將白色的布扯了下來。刺啦一聲,布被撕破了。那張出自如月君之手的美人圖就這樣暴露在三月的陽光之下。

    阿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頭暈,噁心,像是胃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這是她最直觀的感受。同時她又很清楚,這絕不是某種物理上的襲擊,而是視覺效果——那一瞬間,她的眼睛就像是閉上眼被狠狠揉過一樣,睜開後所看到的只有奇異破碎的景象,無法辨識出任何東西。腦袋天旋地轉,腳下的高臺也變得軟綿綿的。

    胃裏發酸,犯噁心。

    黛鸞腳下有些站不住了,她向後退了幾步,來到展示臺的邊緣上,一腳踏空。施無棄一個箭步衝上去,從下方托起她。無棄在剛纔就敏銳地感到不對勁了——阿鸞身形小,不能完全擋住畫面。但在這“美人圖”爲人們窺探了一角後,部分人出現了異常的反應。那些反應幾乎與阿鸞如出一轍,甚至更加嚴重。他並沒有去看那幅畫——但此刻,這幅畫應該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線中了。聽下面傳來一片叫嚷與嘔吐聲,他並不敢擡頭,一種糟糕的預感涌上心來。他抱起黛鸞,繞過展板回到斜對角的她的座位上。此時,黛鸞的母親竟然暈了過去。

    城主大人的反應很快,他立刻喚人帶夫人離開,只是能趕過來的、手腳靈活的人不多。他一定看到那幅美人圖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施無棄覺得那畫的方向傳來一陣涼意。當然,這是錯覺——他希望是錯覺。“見着死”這種藥的原理,大可以運用在藝術的創作中,就像成幽所做的事一樣。

    想到這兒,他看向了成幽。意外的是,那原本自負的男人竟然僵在了原地,面如菜色。施無棄走上前,故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他竟毫無反應。

    施無棄又看向了山海。不錯,他還坐在位子上呢。雖然山海有些痛苦地扶住額頭,但大多數人……尤其是婦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孩童大哭大鬧,老人嘔吐不止,青壯年們也難以倖免——有些人發瘋似的傻笑,說着胡話。他們真的還算清醒嗎?

    美人圖上有劇毒。這是施無棄的第一反應。想到這兒,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腦子飛快地運轉着:爲什麼?這是如月君的本意嗎?畫是否存在被做手腳的可能?會是成幽嗎?但看樣子,不像是這樣。現在又該如何?城主大人會如何決斷?

    施無棄一躍而下,走回山海那一排座位上。很顯然,投籤絕無進行下去的可能。說實話他心裏也有些虛,畢竟自己只剩一隻眼睛了,眼神還那麼好使,萬一真給這畫刺瞎了上哪兒說理去?

    “你看到了什麼?”施無棄直問山海。

    “……”

    凜山海大約是沒緩過勁來。他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呼吸,像是方纔與什麼進行了激烈的賽跑,跑不過就會葬身那怪物的腹中似的。他有些驚魂未定,擡起手,遮掩住自己的視線。

    “……不祥之物。”他緩緩道,“那畫沒有問題。但,正是因爲沒有問題——沒有靈力、妖氣,或者其他什麼不對的地方。是純粹的……”

    “純粹的畫面表現?”

    山海慢慢點了點頭。他的神色有種劫後餘生的驚悸,但那“劫”分明就擺在臺面上,不過是他暫時不再去看罷了。施無棄當真有些好奇,便大膽地昂起頭,直視那幅如月君的美人圖了。

    那一瞬,他幾乎能感到自己的瞳孔在顫抖。

    不可名狀。這是他第一反應所浮現的描述。不切題——整幅畫和美人二字,完全沒有任何關聯。不如說,他連這是什麼都難以辨認。若不是知道它出自誰的手筆,施無棄一定會懷疑這位畫師是吃錯了致幻的藥,在一種癲狂與失控的狀態下繪製的作品。是激情,是咒罵,是痛苦掙扎。那種強烈的衝擊的色彩與色塊,令他完全、絕對,無法將其與平日裏安然深沉的如月君在心裏聯繫到一起。

    那些是什麼?圓環,還是單純的線條?與其說是圓圈,更接近不規則的模樣。而且它們隨時都在變幻似的,令人難以捉摸。眼睛無法在這幅畫上停留更久,它似乎會將你的視線打散。而當每次試圖將目光凝聚起來時,這畫相較之前,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但人們無法確定,因爲它曾經的模樣也完全無法在腦海裏留下印象,只記得視線與大腦都受到了強烈的衝擊,甚至與五臟六腑發生共振。就在這種反覆無常的變與不變中,人的意志被逐漸推向崩潰的邊緣。

    這“美人圖”的材料與作畫目的,都無從得知。

    城主徑直上前,將畫扯了下來。成幽渾身都在顫抖——但他們都不認爲,他是受了這幅畫的影響。他是在憤怒,在控訴什麼。這樣看來,如月君並沒有完成美人圖,也就是說,她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打算與他一決高下。這種骨子裏散發出的輕蔑若有若無,難以言說,卻讓成幽感到深入骨髓的輕蔑與嘲諷。

    可如月君不知身在何方,他甚至沒地方討個說法。

    城主將這幅畫卷了起來。但當他卷到一半時,黛鸞忽然衝過來叫停。他們都有些困惑,黛鸞卻奪過了畫,將它重新攤開在陽光之下。

    這次,她展示的是畫的背面。

    神志清醒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在這混亂中,所有擡頭看向這邊的人都清醒過來。雖然糟糕的生理反應並未結束,可精神上的震撼讓他們暫時忘卻了痛苦。

    究竟哪邊才是畫的背面?沒人說得清楚,或許只有作者如月君才知道。

    可是,如今展現在他們面前的,那畫中活生生的美人……

    不正是如月君本尊嗎?

    “所有被如月君畫過的人……”

    幾人感到汗毛倒立。分明是入春了,可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依然滲透骨髓。

    如月君真的離開了嗎?

    如果她走了,她去了哪兒?

    如果她沒走……

    她在哪兒?

    黛鸞觸電似的將畫扔了出去,成幽一把接住。他反覆打量着這幅畫——毫無疑問,畫技巧奪天工,登峯造極。若要與他自己相比,還真不好說誰更勝一籌。可他們二人都作弊了,或者,至少都偏題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癱在地上,勾起嘴角。他發出時斷時續的笑聲,抽搐似的。

    他八成是瘋了。至於何時清醒,誰也不知。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突然衝上前去。那人臉上蒙了布,施無棄並未看清。光天化日,那人竟然就這樣抄起地上的畫卷,逃離了場地。城主立刻派人去追。施無棄也定了定神,一個箭步追了過去。

    城王府中身懷絕技的人不少,還是有數十人隨他一併追來。他們定力不錯,身手也十分了得,能隨着他與竊畫賊飛檐走壁。但那賊人忽然向身後丟了暗器,他們一個兩個都倒了下去。施無棄感到有些奇怪,他並未刻意躲開,那人也並不打算攻擊自己。他眯起眼,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依稀看到那個人身後有兩把兵器。

    他追着那人來到場地之外,發現之前所有的守衛不知何時都被放倒了。但他們的生命體徵還在,就連剛纔遇襲的人也是,不過是暈厥了而已。他判斷,此人並無惡意。

    剛想到這兒,那人就站在牆頭停下了。他這才看清,這身形是個女人。而且她方纔掩飾了身上的氣息,現在刻意不加隱藏。雖然她蒙上了藏藍色的面紗,但無棄還是認出了她。

    “懷瀾?”他很驚訝,“你是何時……”

    “我受人之託。帶走如月君的美人圖。”

    “……是如月君本人嗎?”

    面紗下的唐懷瀾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她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那時只說,讓我將這幅畫護送到歿影閣去。”

    “歿影閣……”

    “你要攔着我麼?”懷瀾淡淡地說,“我們的賬結清了。如果可以,我不想與您在此地發生衝突。”

    施無棄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四下沒有人,至少沒有清醒着的。但他能感覺到,凜山海已經在追來的路上。於是他搖搖頭,對懷瀾說:

    “我沒有阻止你的理由。你行事向來不問因果,恐怕我追問你,也得不到答案。”

    “多謝體諒。”懷瀾抱拳作揖,轉過身,準備跳下圍牆。就在這時,她停滯了一陣,轉過頭問了施無棄另一個問題:

    “你們……接下來怎麼辦?”

    “我……之後會回玄祟鎮。山海大概和我一起來,但阿鸞可能不了。我在這裏巡視了一圈,對他們府上的一些事有點眉目,隨後會告訴她,她得自己處理家務事。不過,山海還會回來吧,畢竟是她師父,少不了幫忙的份吧。你呢?”

    “四海爲家。”

    “……也不錯。”

    “山……凜道長,在幫阿鸞處理完家務事後,還會繼續留在黛巒城麼?我總覺得他其實並非安之若素的人呢。”

    “哈哈哈,你倒是很敏銳……他的確私下與我說過,會在阿鸞繼任後離開,繼續遊歷九州。不過,那大概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這樣麼。”

    “不快些走麼?追兵們要來了。”

    “……有一天你會忘記這一切嗎?”

    “事會,人不會。我知道我忘記了許多讀過的書,但它們永遠成了我的一部分。”

    唐懷瀾摘下了面罩,露出的神色頗有些憂鬱。這令施無棄感到一陣莫名的蒼涼……卻說不上是爲什麼。身後傳來追兵們的叫喊聲,與山海用輕功踏過屋瓦的、輕到不可察覺的聲響。

    “望你我各自珍重。江湖之大,有緣再會。”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