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五回:霜寒憶冷

類別:網遊競技 作者:夜厭白字數:3310更新時間:24/06/27 05:32:30
    耳邊傳來金屬拖曳的聲音。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女人已經倒下了。

    滿地都是血,他也跪倒在血泊裏,手上拿着把微微生鏽的刀。血液滲透了單薄的衣料,與皮膚接觸時還是溫熱的。這些不是他的血,是那個女人的,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

    能夠判斷她是女人的證據,便是那張躺在地上的麪皮,也泡在血水裏。它原本應該在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經脈肌理被切割得很亂。那層皮薄厚不均,但終歸算完整。

    至少對於第一次做這種事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在做出這件殘忍的事時,他幾乎沒有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剛纔被另一個人控制了一樣。清醒之後,卻沒有恐懼。他只是止不住地戰慄——因爲興奮帶來的戰慄。他全身發抖,帶着一絲擔憂……至少被官府捉到的確是值得擔憂的事。

    心臟狂跳不止,胸口劇烈起伏,他覺得乾渴,覺得窒息,於是不斷地張大嘴吞吐着帶着血腥的空氣。血的氣息充盈了肺泡,讓這種亢奮被向高處更推進了些。

    “用那種刀……嗯,對初學者來說,做得挺好。”

    另一個紅衣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這裏——這座破敗的屋子裏。他擡起一支白淨的、纖細的煙桿,脣齒邊溢出嫋嫋的煙。他知道,那陣莫名的金屬聲不屬於他。

    “她總是亂動……我不得不先讓她停下來。”

    不知怎麼,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話,既沒有爲此人的出現而詫異,也沒有警惕他的身份。烏髮紅衣的男人勾起嘴角,帶着幾分欣賞地看着女屍脖頸深深的裂痕。那裏才是鮮血橫流的罪魁禍首。

    “你很有資質。”他慢條斯理地說,“換一把好刀,或者去訂製一把專門的,再多練練手能做得更好。”

    他擡眼看向他,看向那張中性又妖冶的臉。

    “如果你是個女人,我不介意你是第二個……但你甚至不是人。”

    “嗯?你對男人有什麼偏見,男人不可以美麼?”

    “可以……但還不夠。要從根本上,從一開始是女人,才有那種陰柔,那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你們不懂,你們都不懂,即使是妖怪也……只有我能明白,也只有、只有明白這種美的我,才能欣賞、才能擁有……”

    “真是自大的傢伙啊。”那人揮了揮煙桿,“不過我並不討厭。但……若是這張臉呢?你會有試試看的衝動嗎?”

    煙桿一擡一落。

    他的瞳孔因驚訝而擴大了些。

    金屬的聲音更近了。

    赤足的少年向前踏步,雙腳卻一塵不染。只是在他的身邊總能傳來金屬拖曳的聲音。

    譁啦啦,譁啦啦。

    漆黑一片的廟宇中,堅硬的地板上泛起金燦燦的光,絲絲縷縷,星星點點,那是鎖鏈與石板摩擦迸濺的火花。

    他清醒過來。

    佛像前的自己雙手合十,虔誠地跪下身。身後的聲音並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身邊依然躺着一個虛弱的姑娘——另一個姑娘。她渾身微顫,因爲疼痛而無法動彈。此情此景,如同一位窮苦的男人帶着他病入膏肓的愛人,在廟裏祈求到深夜。

    如果,忽略男人昂貴的衣裝的話。

    如果,忽略男人掌上的鮮血的話。

    如果,忽略女人支離破碎的面容的話。

    男人戴着白色的面具,畫着紅色的花紋,像一隻永遠勾起嘴角的狼。

    整片地面都是深紅的血,女人的上半身與男人的衣料上,都被血色浸透了。一切都似曾相識。那赤足的少年踩在血跡的邊緣,微微擡起腳指,拉起一絲黏稠的紅線。

    “嗨呀……”少年搖着頭。

    “追捕我的走無常不是你。”面具下傳來青年的聲音。雖然能辨認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但聲音卻有一種很不自然的沙啞,像是嗓子受過傷。

    “就是說啊!本來跟我沒關係的,可偏偏長夜哥哥就喜歡欲擒故縱,或者說……反而很期待你在人間胡作非爲呢!哎呀,還是說,僅僅爲了取樂?這一點也許你們很合得來。”

    “朽月君呢?”笑面狼站起身,卻沒有回頭,“你又是誰?”

    “哇……不好意思,忘記自我介紹了。”少年雙手合十,側在臉邊,彷彿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抱歉,“在下是雩辰彌生·鶯月君,是來接替紅玄長夜的六道無常——來抓你。”

    笑面狼轉過身。透過那張輕巧的面具,看不到下面被藏起來的表情。

    “你的話不比他少。”

    “咦,這樣嗎?唔……大概是他對不喜歡的人都沒什麼可說吧。對啦,這是第幾個姑娘了?男人的嫉妒心也一樣可怕。”

    “第九百七十四個。”

    “好厲害,這樣也能記得!”鶯月君頗爲驚訝,“難怪那位大人會這麼在意你。啊,長夜哥哥的話,被安排去做別的事了。畢竟那位大人知道他不可能好好處理你啦……本來還能一直放縱你的,但是很抱歉,我們不能讓你殺到第一千個姑娘,那樣的話會很麻煩……不過你真的確定你沒有數錯嗎?”

    “我記得我殺過的,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

    “這樣啊。那就好,我是沒辦法重新數一遍的,只有他知道。”鶯月君無奈地攤開手,“你也是知道的吧?你能夠生龍活虎到現在,都是上一位無常在放水哦。”

    “不用你說。”

    “你還真是將錯就錯恃寵而驕呢!”

    “這話可真不好聽。”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那麼能不能麻煩你收手呢?這樣的話我的工作會輕鬆很多。”

    笑面狼沒有說話。他再次俯下身,從女人的臉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血幾乎流盡,這個動作沒用引起更難看的後果。

    “哦哦,你還是要跟我打嗎?我也不是不行啦。雖然我的確不如長夜哥哥那麼強,但是對付你,看上去也不是很費力的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鶯月君的表情始終同他的心情一樣輕鬆。的確,他生前卓越的陰陽術與無與倫比的天賦,令他在當下也擁有過人的靈力,或者說……妖力。何況縛妖索在身,以這不死之身對付凡人之身,優勢是顯而易見的。

    “哼……”笑面狼冷笑起來。“我這傷可也多虧了你那位前輩。縱他放過我一百次一千次又如何?”

    “但不是有一句話叫做‘人貴有自知之明’嗎?你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不夠強,至少不夠與六道無常爲敵這一點,我並不覺得你很懦弱哦。”

    “你也是。只是年紀輕輕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

    “哇,謝謝你替我說話,有點開心。你並沒有因爲我是個小孩子,一上來就像其他人一樣瞧不起我——這種謹慎很好,請繼續保持。”鶯月君看上去更高興了,“我也不想就這麼早早死掉。但沒辦法,既然已經這樣了……至少我要幫長夜哥哥完成他的小願望。你要不要聽聽看?”

    “我沒興趣。不過真意外,你們作爲死者,還會有什麼追求嗎?”

    “當然了!”鶯月君瞪大眼睛,黑暗中兩輪弦月格外醒目,“有人想要擺脫無盡的工作,有人想要實現生前的意願,有人一心求死……人活在世不就是彼此羨慕,又相互噁心嘛。”

    “是這麼一回事。你看上去很小,倒是活的挺透徹。”

    “你這麼誇我我會不好意思的——不過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能放過你。命令就是命令啊,我也不想的。雖然那位大人知道朽月君不會好好做事……就沒看出來我也不想嗎?不想做……任何事。”

    說到底是個小孩子,很容易把情緒寫在臉上,把心思表現在動作上。鶯月君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眼裏滿是不加掩飾的憎惡。

    對世間萬物的憎惡。

    “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不過,能引起閻羅魔注意的人數,居然是一千個。”

    “不不不,這你就錯了,實際上因人而異哦。但我具體也不清楚啦,大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其實殺的人越少越被注意到的情況,才是最危險的。”

    “我該謝你們高擡貴手。”

    女人的身體逐漸僵硬。笑面狼在她的衣物上擦乾了刀,收起來。這有些彎,本身也是微微曲折的,它被保養得很新。

    他與鶯月君擦肩而過。

    “不客氣!因爲今天很高興所以放你一馬哦。”

    “我還謝謝你,願意同我說這麼多。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好好聊聊了。”

    “因爲死人不會說話嘛!”

    笑面狼沒有回頭,他的身影溶解在更加寬闊的另一方黑暗中了。

    將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似乎有摘下來的意思——但他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指尖早已凝固的血跡,在面具上白色的部分留下幾枚淡淡的紅色粉末。

    面具下是拜某人所賜的“代價”,也是作爲“交換”的代價。

    ——是第二次的“練手”。

    世間的一切美麗都是值得剝奪的事物。

    若不這樣做,美麗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美是需要醜惡來襯托的。

    醜惡是必然存在的。

    也是必須存在的。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他卻不怕報應。

    只是時至今日,他還並不清楚,在朽月君找上門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否已經接到了捉拿他的命令?閻羅魔洞察古今,也不知真正注意到自己是什麼時候。

    對那個無常而言,自己雖然也是取樂的對象,卻敢面不改色地令他剝下一層皮來。

    儘管在那之後的很久,在紅玄長夜翻臉不認人的那天,他已用那懲戒的業火從自己身上將代價拿了回去。“業海焚罪”使他那張俊俏的臉皸裂破碎,綻放成如今的溝壑縱橫,千瘡百孔。而他所收集的數百張美麗的面龐,也被憤怒的人們付之一炬。

    ——卻不包括“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