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大場面

    “準備動手。”

    李橫豎下達指令後，背後高大聳立的青銅神像面上是拈花微笑，雙手卻從原本“合十”的狀態，悄然轉變爲手印——要是它出現的地方不是工廠，而是在廟宇的神壇上，恐怕會讓人以爲是錯覺，但這種改變確實發生在冷不丁的某個眨眼之間，從它的背後便涌現出無邊無際的黑暗。

    不是霧氣般流動的“暗”，而是黑洞似的虛無的“暗”，迅速吞沒了整個工廠。

    李橫豎有意識地控制着邪靈力量的擴張。如果這種能力是一種不可控的現象，那就是一柄會波及同伴的雙刃劍。

    幸好，他早已學會將劍刃的一端牢牢握在手中。

    所有被黑暗波及到的對象，全都被剝奪了五感。面前的龍婆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像是昏迷，但她的雙眼還睜得大大的，嘴巴張大，脣齒輕輕顫抖着，只是瞳孔表面不再反射光芒。

    李橫豎擡頭一看，簇擁在工廠穹頂附近的巨蟬們已經消失，看來她的確中招了。

    龍婆的屬下們很快與她淪落到了相同的境地，不是倒在地上難以動彈，就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不能行動，這說明殘留的肌肉本能尚在運作，但他們已經無力反抗了。

    這羣人一個個嘴脣微張、雙目無神，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屎尿齊流，徹底喪失了人體的控制權。

    而剩下被他們召喚出來的邪靈，有的原地消散，有的茫然扭動着軀體，失去與主人的聯繫——或者說在離開智能後，就算事前的能力再危險，如今也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更何況，“鬼佛”的能力絕不僅僅侷限於人類。

    當邪靈們陷入黑暗的泥沼中時，下場比靈媒更淒涼：它們本身就並非這個世界的居民，在失去人類大腦意識與認知的維繫後，很快消散殆盡……

    不需要李橫豎再多說什麼，他的隊員們陸陸續續地展開行動，將這羣喪失抵抗能力的人全都控制起來。

    就像龍婆的屬下們對自己會“死而復生”這件事有所瞭解，跟隨在李橫豎身邊的人們同樣對眼前的場面習以爲常。

    靈媒在離開超能力後，仍舊是肉體凡胎，和所有人一樣，都在依賴着自身的感官來認知這個世界、同時又用世界的反饋認知自己。

    失去這個循環，人自然而然會喪失自我。

    所以，在“剝奪五感”的力量面前，人類——無論力量強弱，都會表現得毫無反抗之力，被他輕鬆擊垮。

    有這樣一位能在戰場上展現出驚人壓制力的上司通靈，屬下們的工作任務自然變得輕鬆和安全了不少。

    在絕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工作只是打掃戰場。李橫豎不需要其他靈媒配合作戰，因此隊伍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非靈媒的通靈者。

    要說還有哪裏讓人感到不太尋常，就是龍婆此人畢竟和過去的敵人不一樣。她威名赫赫，聲震一方，卻在一招之內輕易倒下，未免給人一種“名不副實”的感覺……

    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李橫豎的高喊。

    “全體注意，離開工廠！”

    沒有理由。但衆人在聽到命令的瞬間，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毫不猶豫地朝着門口跑去。

    與尋常的靈媒團隊不同，這邊的人手幾乎都是從軍警部門抽調上來的。李橫豎不需要他人幫忙打架，但他需要反應迅速，戰鬥素養更高，且無論何時都能遵守命令的屬下。

    男人話音未落，地面深處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就好像有一頭被封印在地底的巨人，正在狂怒地捶打頭頂的底殼。

    整個工廠的地基部分，在剎那間四分五裂，連留給人稍作喘息的時機都沒有。

    隊員們在離開工廠大門後，只能繼續朝着外頭一路狂奔，步伐稍微慢上一點兒，就是墜入深淵、粉身碎骨的下場。

    李橫豎在青銅神像的託舉下，逐漸來到高處，往下方俯瞰。

    屹立在荒野邊緣的廢棄工廠，在昏沉天地的籠罩下，其剪影宛如一座古代城堡。

    然而，伴隨着地殼開裂的變動，這座城堡正在緩緩崩塌和倒下，往深不可測的地底世界沉去。

    這一幕就像是親眼目睹遭遇海難的巨大船隻，或是伴隨季節改變而崩塌的冰山，以某種緩慢的、卻又無可阻擋的氣勢，從頭到尾，一點點沒入海面，給人一種沉凝悲愴，又充滿壓迫感的印象。

    哪怕是自認爲粗枝大葉的李橫豎，這時候都忍不住感慨：

    “這女的還真會搞大場面……”

    他不禁想起了《泰坦尼克號》裏大船撞冰山的場面。

    瀰漫的煙塵淹沒了工廠內的大片區域，但李橫豎還是眼尖地瞥見了其中藏匿着漆黑的巨影，像蟒蛇般肆意扭動，在空中來回搖晃。

    很快，當塵埃逐漸落定，蟒蛇般的黑影同樣顯露真身：

    那是渾身覆蓋着節肢狀的甲殼，兩側長滿了尖銳的刺——準確地說是“觸足”——的一部分軀體。

    在尾巴的尖端，尚有兩根覆蓋容貌的猙獰鰲足，鋒利處閃爍着點點寒芒，像是要伸向天空，剪斷綿綿雲彩。

    自崩塌的工廠廢墟裏探出腦袋來的，是一頭巨大如高樓的蜈蚣狀怪獸。

    當它撐起上半身時，龐然身姿覆蓋着身後陰暗的天穹，投落下來的陰影在大地上蔓延，神話傳說中的妖魔之王不過如此。

    “這就是‘千足’嗎……”

    李橫豎仰起腦袋，和怪物的碩大頭顱彼此對視——當然，說是“對視”，因爲體型差距太過龐大，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到自己。

    “從剛纔開始，這玩意兒就一直趴在地底下休眠？剛纔那些黑蟬消失了，也是因爲她需要集中精力來操控這頭怪物吧。”

    李橫豎剝奪五感的能力固然強大，但並非沒有侷限：比方說，他想要將那片“黑暗”擴散到一定範圍內，總是需要消耗時間的。

    從常理上考慮，使用這種能力的時候，自然會選擇攻擊席捲地面上的事物，最主要的是肉眼可觀察到的對象。

    但李橫豎向來謹慎。他身經百戰見多識廣，各種各樣的靈媒都見識過，整天埋在地底下當土行孫，就爲了偷襲人的噁心傢伙也不是沒遇到過，所以他在使用能力的方式，往往是以“球體''爲主。

    即使如此，他都沒能抓住這頭蜈蚣怪獸的弱點，要麼是對方躲在太深的地下，一時間沒來得及；要麼……是它在一定程度上能抵抗這種能力。

    “原來如此。”

    李橫豎意識到，這頭“千足”邪靈，是沒有眼睛的。但這並不足以更爲它能繼續耀武揚威的理由，他的目光落到旁邊的廢墟裏，發現還有一頭死去蜈蚣的龐大屍體正靜靜地躺在那兒。

    事實上，那是蜈蚣的殼。

    “蛻殼啊……用這種方式躲避殼還真狡猾。哎，所以說我討厭蟲子啊。”

    話是這麼說，李橫豎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笑得很興奮、很愉快。

    那是與此時龍婆的臉色如出一轍的笑。

    男人背後的青色神像彷彿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凝固的石雕臉龐上，微笑變得愈加慈悲和柔和。

    神像的雙手又恢復成“合十”的姿態，然而肩膀上卻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雙臂膀，延伸到前方，一手高擡，一手下舉；同時，神像腦袋的兩側更多出了兩張面孔，一張似嚎啕大哭的悲泣者，一張則是憤怒嚎叫的猛士。

    神像背後肆意流淌的黑暗，彷彿凹陷下去的空間裸露出空洞；而孔洞邊緣的裂縫，則像是滿池蓮花綻放後的邊緣輪廓。

    雖然兩邊都不是什麼戰鬥狂，而是深受信賴的領袖，他們擁有理性，能約束自我，亦有自己的責任、理想和目標，但若是始終站在太高的位置，受人敬畏和崇拜太久，而找不到合適的對手的話……的確是會感到寂寞的。

    特別是對於這羣本就屬於少數羣體，與常人格格不入的超能力者們而言。

    不過，就在兩位頂級靈媒爲即將在彼此間爆發的戰鬥而感到情緒激昂的時候，突然間有某種規模更爲龐大的能量，山洪般在遠方噴發。

    如同無垠荒野上的篝火，又像是茫茫大海上的燈塔，具備着壓倒性的存在感，讓所有通靈者們……以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往那個方向看去。

    李橫豎的臉色再一次變了。

    “這種感覺是……閻王？不，不對，是另一位……是誰？”

    十幾米高的神像飛上更高的天空，被託舉在它手心重的男人從口袋裏拿出望遠鏡，很快鎖定了波動傳來的位置：

    一條在山林間盤旋，遠離城市，通往郊區的高速公路，如今正在被灰濛濛的霧氣吞沒。

    而從附近的山頭，冉冉升起了一個凹凸有致的長髮女人的身影。

    即使隔了十公里以上的距離，她的姿態和輪廓依然是如此清晰，足可想見其體型的龐大。

    巨大的女人俯下身來，張開那綿延數百米的手臂，將她身下覆蓋的地區全都擁入懷中。

    於是，那一整段公路……竟都消失不見了。

    路上所能見到的車輛、交通燈和指示牌，包括附近蔥鬱的森林與植被覆蓋下的山體，就像被人用黑板擦抹去一樣，他眼睜睜地看着整片地區陷入“空白化”。

    “真大。媽的，大就了不起嗎？”

    李橫豎罵罵咧咧，他很想像往常一樣與自己開個玩笑，然而卻壓根笑不起來。

    夠大，還真就了不起。

    因爲在靈媒的世界裏，邪靈的體型很大程度上的確能反映其力量水準的高低。

    其中的原理很簡單：幾乎所有評級在乙等以上的邪靈都有干涉物理現實的基礎特性，而這種特性的強弱，與邪靈等級緊密相關。

    一個人大小的生物，和一幢樓大小的怪獸，能在物理層面造成的破壞自然是天差地別。

    以他自己爲例，有時候揍人根本不需要使用超能力，依靠十幾米的神像巨人一腳踩下去，世界就清淨了。

    當然，同一個級別的邪靈之間，體型大小可能有所差異：比方說眼前這頭從工廠裏鑽出來的蜈蚣，就比他的神像更龐大，但大體上還在同一區間，這種時候，單純的大小不能完全代表強弱。

    可是，遠處那個女性人類體型的邪靈，她的大小簡直……

    無法計量。

    李橫豎抹了把冷汗，想要拿出手機招呼一聲，但想了想還是放回去了。

    “只對付一個龍婆還好，要是再加個不知道哪來的娘們，我就折騰不起了。你可得給點力啊，老大……”

    彷彿是迴應着他內心的呼喚，天上響起了滾滾雷聲。

    李橫豎擡起頭。

    城市上空的蒼穹，陰雲密布，皚皚如鴉羣密集；但這一會兒功夫，伴隨着隆隆雷鳴，中央的雲團突然自動往四周排遣開來，形成一個直徑達十幾公裏的龐大空洞。

    旭日朗朗，燦爛天光似片片羽毛，輕盈落地。街上的人們都感受到了這份久違的溫暖，紛紛擡起頭。

    然而，在吹散的雲霧背後，出現的卻並非蔚藍澄澈的天空，而是……

    充塞空洞的巨大眼睛。

    不是形容，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屬於人類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佈滿血絲的眼白，看上去還有點睡眠不足；它正在靈活地來回轉動着，俯瞰大地。

    這顆眼球的表面，好似一面湖泊大小的凸面鏡，反映出車輛行人川流不息的街道馬路，和高樓大廈林立的樣貌。

    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變成了一口魚缸，而養着魚缸的主人，正從水面上俯下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