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八章 緣起（7）

    汐玥心頭微顫，抿脣問道：“哪裏看出來的？”

    陸斐沒料到她完全不否認，一時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

    好一會兒，他才道出白玉簪的來歷及他的推論。

    汐玥垂眸，掩下眸底的明暗夾雜，無力地扯了扯脣角：“沒想到那破簪子還挺礙事。”

    她轉身朝牀走去，聲音平靜：“你走吧，我要休息了，明日不用同我告別。”

    “告什麼別？”

    陸斐愣住，須臾怒極，一把將她拽過來：“你個沒良心的，小爺保護了你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倒好，天天兒想着跟我分道揚……”

    對上她的視線，陸斐剩下的數落戛然而止，那雙素來清澈澹靜的杏眼深處，分明有着難以掩飾的落寞與難過。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沒想跟你分開。”

    汐玥怔忪，好半晌方輕輕開口：“你不怕被我吞噬氣運嗎？”

    “我不是說了麼，那是皇室顛倒黑白之語，有什麼可怕的。”

    “萬一呢，若我是萬年老妖怪，一國氣運也就相當於一顆糖果……”

    陸斐翻了個白眼，打斷她的話：“讓你少聽說書先生瞎扯，那些話本故事都是他憑空臆斷編造，毫無根據可言。”

    汐玥微微低頭，不言語。

    看着面前的女孩，想起史書上的記載，陸斐心中如塞了一團棉花，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以前看書的時候，他只是覺汐玥公主很可憐，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冰冷的宮殿中，沒有人陪伴、沒有人關心，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現在，活生生的汐玥公主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深刻體會到，那些無情舉措對她造成的傷害——讓她活得不像個人。

    她冷心冷情，淡漠地遊離於人世之外，彷彿意料跌落凡塵的神明，冷眼旁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若她本性如此也就罷了，可她分明是想要有朋友、想要參與進人世，否則以爲自己要離去時，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偷跑出宮，趁生命最後的時間去探尋人世悲歡。

    陸斐努力壓下心中的沉悶，艱澀問道：“那個，你現在真的十六歲了？”

    “嗯，還剩一年零六個月。”

    這話她說的隨意至極，平淡的好似在說今晚的麪條還不錯，完全沒有恐懼、遺憾等情緒。

    陸斐皺眉，下意識想斥責她對生命的漠視，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的命運是註定的，兩萬多年的歷史中，無一更改。

    他感動陣陣無力，沉吟片刻，問道：“你有什麼心願嗎？”

    汐玥蹙眉，她不喜歡他眼中那種名爲憐憫的情緒，弱者才需要同情，她不能是弱者。

    “我沒有願望，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覺。”

    “怎麼會沒有願望呢？”陸斐不信，“你不是喜歡看風景、吃喝玩樂嘛，江南煙雨、明山秀水、大漠孤煙、無垠戈壁、遼闊草原，你最喜歡什麼，我們着重安排。”

    “隨便，走到哪算哪。”

    陸斐：……

    “那風土人情呢，你不是想看人成親麼，平民百姓的成親程序簡化，不夠熱鬧，我們找富貴人家的瞧熱鬧去；

    蜀州氣候宜人，花朝節獨具匠心；文縣聚集衆多花燈匠人，那裏的上元燈會乃是獨一份，京城、皇宮也比不上……”

    汐玥有些心動，京城的燈會已經那般熱鬧了，比之還盛大的，有點想看。

    她問：“十幾天後就是上元節，文縣在哪，趕得過去麼？”

    陸斐愣了下，文縣在東南部，確實是挺遠的，默默算了算，他道：“還有十七天，趕一趕，來得及的。”

    一聽要趕路，汐玥立刻就沒了興趣，道：“還是按原計劃去鑄劍山莊吧。”

    爲了看場燈會，把自己折騰得要死，她才不會做這傻事呢。

    陸斐嘆氣，這般輕易就放棄了，看來花燈盛會不是她特別喜歡的。

    “你真沒有願望？就是看破紅塵的和尚，也會對寺廟香火有所執着，我不信你就真的無欲無求。”

    汐玥奇怪地看着他：“你幹嘛在意我有沒有心願？”

    陸斐噎住，又不好明說，他是想讓她最後的時間不留遺憾。

    僵持了一會兒，他泄氣地往外走，到門口時猶不甘心，扭頭再次殷殷問道：“你真沒有願望？人活一世，怎麼會沒有想要的。”

    汐玥走上前，將他伸進來的頭推出去，正要關門時餘光忽而瞥見斜對面的客房內，一位婦人抱着幼兒在屋中來回踱步，她的手輕輕拍着孩子的背，凝神細聽下，隱約能聽見其脣齒間逸出的輕柔童謠。

    汐玥怔在哪裏，目光不自覺跟隨着婦人移動。

    “你在看什麼？”

    陸斐的話拉回了她的思緒，汐玥收回視線，聲音輕得近乎呢喃：“有心願有什麼用，又實現不了。”

    說完就要關門，陸斐趕緊撐住門，“你怎麼不說出來，怎麼知道實現不了，我們一起想辦法嘛。”

    汐玥擡眸，脣角揚起譏誚而悲涼的弧度：“我想像個正常孩子一樣長大，這可能嗎？”

    “呃……”

    陸斐的手從門上滑落，仍有她關上了門，這個願望還真實現不了。

    他轉過頭，透過窗戶，也看見了斜對面哄小孩入睡的母親，心彷彿被針扎了一下，綿綿密密的疼。

    “哎，還是做江湖兒女好，快意恩仇，不拘小節。”頭頂傳來幽幽輕嘆，陸斐擡頭，只見樓上的姜世達手持酒壺，斜倚欄杆，滿面愁緒，看樣子是在借酒澆愁。

    “姜兄此話何意？”

    姜世達不住地嘆氣：“江湖兒女，只要心中磊落，便是夜闖姑娘香閨又何妨，哪像那些嬌滴滴的世家女，多看一眼都是冒犯，條條框框，煩！”

    陸斐縱身跳上三樓，剛走近幾步，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而姜世達面色微紅，眼神迷離，已經醉了。

    “你夜闖了哪位世家千金的香閨？”陸斐拿過他手中的酒壺，好傢伙，涓滴不剩。

    他有些好奇，姜世達爲人豁達，什麼事兒能把他愁成這樣。

    姜世達唉聲嘆氣：“闖什麼闖，本公子不過好心幫忙撿一下香囊就惹了一堆破事，害的本公子有家不能回。”

    陸斐挑了挑眉，重遇姜世達時他便覺得有些奇怪，世家最是在乎這些禮節，新年將近，他這位世家子在外面晃悠怎麼看怎麼奇怪，原來是惹上了桃花債啊。

    他看着醉醺醺的姜世達，心念一動，俗話說酒後吐真言，他把姜世達攙回客房：“姜兄，你來自世家，見多識廣，小弟有一事相問。”

    “何事？”姜世達聲音平穩，吐字清晰，若非近距離接觸，很難發現他其實已經大醉。

    陸斐望了望外面，壓低聲音：“各國皇室那麼多公主降生，怎麼鑑別誰是汐玥公主的？”

    “這事……”姜世達伸出一根手指，停頓半晌，搖着手指，“皇家辛祕，我也不知道。據說這個祕密歷代君王口口相傳。”

    陸斐有些失望，旋即又問：“那開國皇帝呢？”

    大陸上國家林立，不僅有世家篡權成功的，也有草莽中崛起的王朝，按此說法，這些開國皇帝自然不知道此辛祕，又如何傳下去。

    “國師會告訴他們的。”

    陸斐抿着脣角，思索一陣，又問：“時間上呢？是公主一出生就認出她來，還是要過些時候？”

    “這個我知道。”姜世達有些得意地擡高下巴，可惜他醉得渾然軟綿，擡起的下巴很快就垂下來。

    “我姑姑說，無論得不得寵，只要是公主降生，皇帝都會親臨查看一番，應該是剛出生就認出來了。”

    陸斐皺眉，這就難辦了。

    歷朝歷代皇帝都默契地要污汐玥公主的名聲，不可能將她當正常女孩養大，這願望要怎麼去實現呢？

    他皺着眉離開，翌日試探了姜世達幾句，發現他對於醉酒之言毫無印象，便將到嘴邊的囑咐嚥下，當做什麼事兒也未發生。

    因已是臘月二十八，陸斐提議在鎮上過完除夕再走，姜世達聽聞，也決定留下，一行人過了一個別樣的除夕。

    此後，陸斐不再急着趕路，一路慢悠悠的晃着，欣賞沿途風光人情，只在花朝節前夕略趕了趕，提前兩天到達蜀州。

    花朝節那日，陸斐帶汐玥出去踏青，又催着她加入姑娘們的裳紅儀式，剪五色彩紙粘於花枝上，還參與莊嚴盛大的祭花神儀式，後續的挑菜撲蝶、製作花糕、放花神燈等一應環節皆不落下。

    雖說蝴蝶一隻沒撲到，花糕製作的亂七八糟，但全過程的參與，終於讓她融入進去，不像中秋燈會那次，即便身處鬧市，也遊離於外，只是旁觀的過客。

    花朝節之後，他們繼續遊山玩水，到達鑄劍山莊時，距離武林大會召開只剩三天。

    姜世達抱怨幾句行路太慢，就急急去凌霄派遞拜帖，欲拜入凌霄派。

    他走後，汐玥對陸斐道：“你不是要結交各路英豪麼，怎麼結交，是不是要挨個約着打一架？”

    陸斐嘴角抽抽，挨個約架，虧她想得出來，“先出去吃飯，順便瞭解一下都來了哪些人。”

    說着，他開門出去，剛走到樓梯口一不明物體朝這邊飛過來，陸斐一把將身旁的吸引拽到身後，與此同時抓住飛來的物品——一根筷子。

    垂眸一看，樓下扔凳子的扔凳子、砸杯碟的砸杯碟、劈桌子的劈桌子，已經打成一鍋粥。

    他皺了皺眉，沉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店小二苦着臉，指了指角落裏安靜吃飯的白衣女子：“虎頭幫的幾位爺言語不當，冒犯了那位姑娘，其他少俠們看不過去，過去理論，說曾想說着說着就打了起來。”

    小二愁得不行，雖說這些少俠們出身名門，打完架後不至於賴掉賠償，但這麼多物品損壞，若不能及時補上，影響後面的生意啊。

    汐玥探出頭，看了看下面的慘狀，疑惑道：“你不是說參加武林大會的都是英雄豪傑嗎？怎麼跟小混混似的，隨隨便便就打起來。有恩怨不該約架另尋地方解決嗎？”

    陸斐覺得面上掛不住，這其實是他第一次來大陸，各國局勢見聞大部分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各類江湖傳聞也不例外。

    島上對大陸武林很是推崇，各位大俠行俠仗義之事在島上流傳甚廣，他這個聽着大俠們快意恩仇故事長大的人，自然對武林中人觀感頗好。

    沒成想，不講武德的也不少。

    那位吃飯的白衣姑娘許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忽而扭頭朝這邊望來，陸斐驚訝：“玉大夫！”

    玉天仙遙遙點頭示意，又將目光挪至汐玥身上，淡聲道：“話說得很流利，看來聲帶恢復的不錯。”

    汐玥揚眉，“你也會武功。”

    他們剛纔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下面又打得激烈，一片嘈雜，玉天仙竟聽清了他們的對話。

    玉天仙點頭， 很自然道：“我是遊醫，常年在外，沒點自保之力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她話音一落，那些正與虎頭幫打得難捨難分的少俠們行動間立刻有些僵硬，打了半天，人家壓根不需要他們英雄救美。

    “玉大夫？你是杏林妙手玉天仙！”一位魁梧青年猛地轉身，驚喜地盯着玉天仙。

    其他人聽到此言，紛紛聽手，虎頭幫的人更是懊惱不已，俗話說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夫，怎麼調戲到玉天仙頭上了。

    魁梧青年抱拳行禮：“在下鑄劍山莊司徒北，玉姑娘能來，蓬蓽生輝，還請玉姑娘移步山莊。”

    “不必，我住慣了客棧。”

    司徒北面色閃過一抹不好意思，旋爾誠懇道：“我家叔父前些日子錘鍊一塊隕鐵，不想年紀大了，傷了手臂，再使不上力，看了許多大夫也未見好，想請玉姑娘給看看。”

    玉天仙神色依舊很淡：“我的規矩你應該知道，非義診期間，除非有合心意之物，絕不出手。”

    司徒北急道：“莊內一應物品，但凡姑娘有看上的，拿走便是。”

    “既然想要我出手，那便拿出誠心來。”說完，玉天仙轉身上樓，不理會司徒北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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