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物件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安以默字數:3405更新時間:24/06/27 04:34:05
好暖和。
林元瑾看着少年骨節分明的手包裹着她的手,好似想將體溫一點點傳給她,讓她的手沒那麼冰涼。
“錯的又不是你,你道什麼歉。”林元瑾反駁着,笑容竟有些執拗。
好似不光是爲了崔夷玉反駁,也是爲了她自己反駁。
害她的是心懷不軌之人,試圖擺佈她的是權貴之勢,最後向她道歉的反而是救她的人。
這是什麼道理?
“這世上除你之外,便無人待我好。”林元瑾用帶着甜味的哄人語氣說,像是新婚夫妻間的甜言蜜語。
然而,這實則是她再真不過的心裏話。
“胡說。”崔夷玉低聲反駁,卻也沒拿出什麼人來反駁她。
因爲他知道,此時無論拿出誰來辯駁都無比蒼白,反而會更清晰地展露出殘酷的真相,刺痛人心。
一個正常的世家貴女嫁給太子作正妻,必然帶着從自己家中帶的心腹,急於執掌中饋,警醒下人,打壓侍妾,在府中穩固自己的地位。
她呢?她什麼也沒有。
林家給林元瑾安排的人心思各異,各有各的打算,沒給林元瑾鬧出事端便不錯了,哪裏能幫她一二?
相比起有人有心而無力,林元瑾似乎連這個心思都沒有。
管事想在她身邊安排人,那便排,皇帝想往她身邊插人,那便插。
只要能讓她少煩些心,只要不傷害到她,她任由旁人爭鬥,哪怕手邊都是眼線都不在乎。
林元瑾似乎已經悲觀地認定,她的生命可能隨時在哪個時刻突然終結,她只需要努力在死前做完她想做的事就行了。
“太子妃殿下如今身子不爽利,殿下可要……”張嬤嬤看了看旁邊的宮人,笑着提醒。
“不必,孤與太子妃說些話。”崔夷玉搖頭,示意旁人退下。
張嬤嬤瞭然,意味深長地朝林元瑾笑了笑,轉身離去。
林元瑾看着旁人的身影消失在房裏,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才看向崔夷玉:“你今日去書房與父皇敘話,如今可是有口供要與我對?”
崔夷玉特意屏退旁人,只能是有不可告人的正事要與她說。
如今擺在檔口的,也只有皇后要她裝病和太子一事。
“是。”崔夷玉點頭,也不避諱靠近坐了些,貼近林元瑾的耳畔,用絕對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我今日……”
林元瑾感受着耳畔清淺的呼吸與熱息,耳廓實在忍不住地開始泛紅,少年青澀而喑啞的聲線帶着股奇異的鉤子,明明語句平淡精簡,卻好似能迷惑人心。
整個房間呈現出一股奇異的寧靜。
只有心跳聲,呼吸聲,還有耳畔的低語。
林元瑾感覺自己用力在聽,每個字也進了腦子,但注意力就是不自覺地偏移。
崔夷玉聲音一頓,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安靜,挪了挪位置,轉過頭看着她,發現她眼瞳渙散,似在走神:“是不舒服嗎?”
“我聽了。”林元瑾眨了下眼,認真地看着他,證明她有在認真對口供,“殿下貪戀臣妾美色,芙蓉帳暖,失了分寸。”
崔夷玉表情一滯。
他沒有這麼說。
“你不必擔心,出嫁之前嬤嬤就教導過我如何做太子妃,如何儘快生育子嗣。”林元瑾見他稍顯不自在,剛笑起來,就不禁咳嗽了兩下,疼得眼眶都紅了些,“雖未行人事,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彎起眉眼,答應道:“相信我吧,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如今太子若出事,死的只會是他。
所以哪怕有人想試探她,她也不會穿幫。
“殿下聰慧,我所不能及也。”崔夷玉臉上沒有平日裏僞裝出來的清淺笑容,好似燈下陰影浮現在眼前,有的只是純粹的寂靜。
他鴉羽般的睫毛微微垂落,在白皙的臉上灑下一層淺淺的陰影,身上的緋袍如纏繞在他身軀上的枷鎖,爲純粹的黑與白添上了不屬於他的豔色。
並非不好看,只是沒那麼適合。
林元瑾擡起手,指尖觸碰到了崔夷玉的臉頰上,年少之人體熱,帶着動人的溫度,她卻驀然怔住,疑惑地問,“你不躲嗎?”
往日他都是會躲的。
“太子妃喜歡這張臉也無妨。”崔夷玉緩緩擡起眸,靜靜地望着林元瑾,嘴角微勾,如乖順的傀儡,“左不過是一張皮囊,討人喜歡也是好的。”
林元瑾貼在他臉頰上的手指一頓,如被燙傷般迅速收了回來,手指攢緊,指甲印在手心,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侮辱我。”
“不敢。”崔夷玉渾身僵住,顯然沒想到林元瑾會這般說,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臉色蒼白,好似陡然被刺傷。
“我不過是個物件……”崔夷玉放輕聲音,手臂停頓在空中,好似面對一塊觸之即碎的瓷器,自己則個不諳技巧的武夫,失了分寸,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可我沒有將你當物件。”林元瑾難過地望着他,安靜又乖巧地抿起脣,略微失神。
好似有隱形的淚珠落下。
一滴,一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滾燙又灼熱,帶着讓人無所適從的、原不該屬於他的情感。
林元瑾喜歡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救了她,保護她的人。
哪怕她的喜歡就像現世分析過由吊橋效應而起,看起來曇花一現,無比淺薄,但那也是她難得的、初次擁有的喜歡。
是太子,是皇后這些自視甚高的權貴階級將他當做了物件,並不代表着他真的就是個物件。
林元瑾若真不過是喜歡那一張臉,那她何必如此可望不可即,百般剋制,處處忍耐,難得有了算計之心,也不過是爲了牽一牽手呢?
太子又不是死了!
“是我之錯。”崔夷玉眼瞳遊移。
“你沒錯,不是你的錯。”林元瑾收回視線,偏過頭狀似不在意地說,“只是觀念不同罷了,我不喜你自輕自賤,但我的喜好並不重要。”
她連賭氣好似都不是在生旁人的氣,而是在氣自己。
崔夷玉寧願林元瑾不滿於他,而不是自我說服,卻又越想越難過。
“殿下心善,處處饒人。”崔夷玉輕聲,“但很多人配不上您的善心。”
“配不配得上不是我自己說了算嗎?”林元瑾輕哼了聲,反問。
“昨日林家婢女當你之面妄圖行惑主之事,殿下爲何不處理?”崔夷玉耐心地說。
“你注意到了?”林元瑾意外地問。
“人在眼前,我怎會看不到?”崔夷玉似有困惑,好似她這是在懷疑他的觀察力。
林元瑾一停,盯着崔夷玉,卻仍是看不到他漆黑眼眸中有多一分神色,只是默默轉過了頭:“婢女無論是自願還是受人指使,想爬上枝頭都是人之常情。”
“她既做下決定,就要承擔此行與未來的一切風險。”
崔夷玉見過許多高門貴婦,她們表面溫柔恭順,八面玲瓏,對待起旁人來都不假辭色,手段毒辣。
就如林元瑾的嫡姐,林琟音也是如此。
“並非是說我會完全置之不理,只是在這件事上,我不會插手。”林元瑾皺着眉補充了句,顯然並不覺得自己像他口中那般良善。
旁人若想害她,她秉持以直報怨的態度,也不會坐以待斃。
林元瑾想了想,懨懨地抿起脣,又撇過頭,極輕地說:“還因爲她想引誘的是太子。”
不管是這個婢女還是崔辛夷,她們想要得到的都是太子,她們想要太子的寵愛,爲太子生兒育女。
林元瑾祝福她們都來不及,又何談阻止呢?
她又不在乎太子。
說完這句話,林元瑾就挪了挪位置躺下來,扯了扯被子遮住半邊臉,沉默地盯着崔夷玉。
她耳邊的鬢髮微微濡溼,許是之前被冷汗浸得,細細的碎髮微微捲曲貼在耳上,哪怕臉蛋因爲傷病而消減,也依然能看出其少女稚嫩。
她纔剛及笄呢。
“難受便睡吧。”崔夷玉垂眸恰似無聲嘆息,靜靜地望着林元瑾,伸出手掖了掖被子,“我會守在這裏的。”
許是那個“守”字不知不覺又碰觸到了哪扇心門,林元瑾望着他纖瘦卻挺拔的肩背,又想到了她曾與他相依爲命的時候。
不過那只能說是她單方面的依賴吧?
半晌,林元瑾低低地“嗯”了一聲,又從被子邊伸出了一隻手,默默地望着崔夷玉。
現下沒有眼線在旁逼迫,他若想拒絕自然可以拒絕。
案邊的金獸爐飄着細細輕煙,安神香的淺淡氣味繚繞在屋內,與靜謐的空氣交融。
崔夷玉轉過身背對着林元瑾,望着緊閉的窗戶,無人的門口,外間隱有宮女來去的腳步聲,手心輕輕地、悄無聲息地落在她的手指上,堪堪觸碰到一點點,就盡數掩在了寬敞的袖口之下。
她的手還是很涼,好似捂不暖。
再等等吧。
崔夷玉眼眸空洞,安靜地遙望前方,精緻如畫的眉眼中卻透着股常人會下意識牴觸的死寂。
他並非鮮衣怒馬的玉京少年貴族,也不是銀鞍照白馬的江湖俠客,他爲了活下來手上沾滿了旁人的鮮血,最後靠着這張臉才取得了如今的替身身份。
崔夷玉救太子妃也只是因爲太子之命,並非是出自他的意願。
他不會無緣無故救人,那日救太子妃的不是他也會是別人。
他無才無德亦無能,遠沒有太子妃想象得那般好,更不配得到她的喜歡。
哪怕這份喜歡只是出於救命之恩。
好在他見過許多許多人,或年長或年少,無論權貴還是平民,喜愛都如優曇鉢花,轉瞬即逝。
崔夷玉緩緩閉上眼眸,聽着背後清淺的呼吸聲,好似一下下心跳落入耳中。
等再過些時候,太子妃就會意識到他有多麼無足輕重,在他身上耗費精力是何等……
得不償失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