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太子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安以默字數:3384更新時間:24/06/27 04:34:05
    “請新郎掀起蓋頭,行合巹之禮!”

    一柄玉如意伸過來,輕輕挑起紅綢,緩緩露出少女的仙姿玉貌,眸光熠熠,好奇中透着篤定,不似新嫁娘的羞赧,反倒不偏不倚地看向面前少年。

    他身穿太子服制,龍章鳳姿,下頜微擡,眉清目明,眼睫微微垂下看着林元瑾,似觀中玉像,卻無半分新婚該有的歡喜,只顯出太子之尊的自持與矜貴。

    燭光閃爍,照亮兩人的面龐。

    兩人視線乍然貼到一起。

    林元瑾笑彎了眼,眸中透亮,似有星光點綴,卻一字不發,好似今日的辛勞都沒有眼下確認事實的一刻讓她心神愉快。

    崔夷玉眸光微動,幾乎是瞬間意識到林元瑾已然認出了自己,哪怕面上不顯,脊背也難免緊繃起來,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是他扮演不慎的原因。

    他就怕被認出來,偏偏林元瑾沒有半分遲疑。

    在她之前,無人能在他表面身份之前認出來,哪怕是太子親生父母,或是他的府中幕僚。

    荒謬。

    崔夷玉無法解釋,因爲他也沒有想到太子會命令自己來代替他迎娶太子妃,獨自到皇帝面前醮戒、受訓,射雁、迎親、拜堂乃至共飲合巹酒都是他來。

    哪怕萬分荒唐,崔夷玉也不得不遵命。

    候着的女官舉饌案置於二人前,取金樽酌酒,入巹盞,分而獻予兩人。

    林元瑾端起匏瓜小口飲着酒,這酒似是果酒,清甜可口,有點像醪糟,飲了一半擡起手與崔夷玉交換,見他脖頸微緊,似乎爲示清白,剋制地換了個方向,將她剩餘的一飲而盡。

    她感覺她或許是有些喜歡崔夷玉的。

    在意識到迎親的人是他之後,林元瑾的眼前不再是鋪天蓋地如血紅,接着出現了明亮的金色,漂亮的玉石之色。

    但這份微妙的感情一定會給崔夷玉帶來麻煩,乃至害死他,所以林元瑾什麼也不會說。

    她會好好藏起來,裝作她不知道今夜是崔夷玉替太子成親,裝作與她共飲合巹酒的是的太子。

    哪怕太子並不在意也不尊重她。

    行完合巹禮之後,陪侍官們安靜退下,兩人行入婚房,門一關,只剩婢女守於門口。

    “明日朝見兩宮,後日祭見家廟。”崔夷玉站在距離林元瑾數尺的安全距離,輕聲叮囑道,“我與你一同。”

    “好。”林元瑾乖巧地笑了笑,眉目間盈滿歡喜。

    “你可先洗漱更衣,用些飯食,稍後…孤再來尋你。”他眸光一滯,觸到林元瑾的目光如遭鞭笞,轉身利落地朝門口走去,不敢再多看後面一眼。

    崔夷玉怕林元瑾笨拙,好不容易活下來,卻又在太子後院步履維艱,又寧願林元瑾沒那般聰慧,認不出他。

    在宮中,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容易活得安穩。

    林元瑾看着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走到梳妝檯前,看着鏡中她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好似在看另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將鳳冠取了下來,勾到了不少頭髮,疼得她頭皮發麻。

    她當然聽懂了崔夷玉的暗示。

    明天的宮中禮儀還是他陪着她走,但稍後太子本人會親自來入洞房。

    林元瑾召來婢女爲她卸下外裳,到桌邊吃了些墊肚子的糕點,又喝了些茶水,才去房後的盥洗室,坐進木桶中,婢女們搓盤子似的,磨得她身上都紅了後,又拿浸了花瓣的熱水往她身上澆。

    等擦乾,換上乾淨的裏衣,林元瑾已經完全沒了力氣,是被婢女們扶着坐回牀上的,洗漱時弄溼的髮絲則放在暖爐上烘着。

    她明明很疲倦,卻格外清醒。

    過了許久,門口突然傳來男子凌亂的腳步聲。

    林元瑾如夢初醒,驀然睜大眼,坐起身來,就看到一男子身穿織金蟠龍赤袍,容貌姣好,眼尾上揚,只眼神稍有渙散,兩頰泛緋,像是喝多了酒,朝她走來。

    “太子妃……?”

    林元瑾手指迅速攢起,感覺到一股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剋制住想躲閃的本能,又下意識去盯着着他的面容。

    太像了。

    哪怕是雙生子,都難以長出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他眉宇似巒山,眼瞳若明珠,脣紅齒白,每一處都如畫師下筆如有神,精心描摹而出。

    可林元瑾還是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兩人的不同。

    太子坐到林元瑾的身側,目光一寸寸滑過她的全身,帶着打量與審視,看到她因緊張曲起的指尖時,驀然一笑:“太子妃不必緊張,今後我們便是夫妻。”

    “……是。”林元瑾看着太子眼下的青色,似是沒睡好,又或是體虛,精氣神略差一些,許是忙於政事手中沒什麼繭,身上似是也少了幾分健碩。

    而且,崔夷玉不會用那樣狎暱的、像是打量一個物件一樣的眼神看着她。

    林元瑾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是在失落,還是在遺憾些什麼。

    但或許這樣才是常態,她所期望的才不現實。

    “可知孤的字?”太子看着她問,聲音中透着淺淺的傲氣。

    “符儀?”林元瑾擡起眸,眸光澄澈,笑容明媚而期待,好似沒任何別的心思,模樣再乖巧不過。

    太子周玠,字符儀,她既已成太子妃,又怎會不知。

    “今後這般喚孤即可。”太子見她貌美又聽話,滿意地點了點頭,下一瞬似困意襲上來,顧不得多少,褪下鞋就往牀上一躺,再不想理會她,沉沉睡去。

    只留下林元瑾怔愣在原地,看着醉後睡倒的太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緩緩環顧了四周,門口守着的婢女的影子如一尊尊雕像,安靜無聲,窗邊的蠟燭明滅撲朔,如能映照出她心中不安。

    林元瑾看着牀邊的躺椅,又看了看牀上酣睡的太子,心下一定。

    她不知太子究竟是真醉還是裝醉,也不知太子爲何讓崔夷玉代替他成親,晚間他來入洞房卻又醉倒是何意。

    但林元瑾知道醉酒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行人事。

    她開門找婢女要了被褥,就在牀邊的躺椅上躺下了,許是不用和眼前這個陌生人共枕而眠,心底鬆了一大口氣,連睡在躺椅上都覺得挺好的。

    林元瑾明日清早還要起身與崔夷玉一同入宮覲見。

    她知道,夷玉是崔氏給太子所尋的替身影衛。

    可太子既敢讓崔夷玉領着她這個太子妃去面見帝王,林元瑾不敢想,從何開始,太子又讓他替代了多少次才會如此放心。

    君子六藝有騎射,手上有繭很正常,至於包裹在層層衣物之下的身軀,太子也不會無緣無故和皇帝坦誠相對,再加上皇帝年老,只要崔夷玉與太子氣質與面容足夠相近……可能也看不出來吧。

    可是林元瑾無比清晰地分出來了。

    她不去想爲什麼,只是閉上眼,蜷起身來,強迫自己睡着,心臟的跳動卻好似在耳邊擂鼓,愈來愈明顯。

    這一晚林元瑾睡得格外不安穩。

    以至清晨,牀上的太子剛有動靜,她就睜開了眼,揉了揉迷濛的眼眸:“殿下?”

    “怎麼這般早就醒了。”太子柔和些語氣,坐到林元瑾身側,擡手撫了撫她的髮絲,眸中透着憐愛,“是孤不好,昨日醉酒,誤了洞房良辰。”

    “太子妃可怨孤?”

    “昨日吉日,殿下暢飲是人之常情,更是臣妾喜事。”林元瑾立刻搖了搖頭,生怕太子誤解,“又哪裏談得上怪罪呢?”

    “喚孤什麼?”太子挑眉。

    林元瑾頓了頓,垂眸似是羞赧,輕聲道:“符儀。”

    “你脾性和順,孤很是歡喜。”太子欣然點頭,漫不經心道,“可孤不願你因孤之過受了委屈。”

    說罷,他取了鏡前的簪子,劃開了自己的指腹,滴了些血在白娟上,而後按住了手指,注視着林元瑾說,“其他的宮人我會安排,必不會胡言亂語,擾你清淨。”

    “孤近日政務繁忙,許是不能常來陪你。後院冷清,不過兩三個選侍,都沒什麼家世,你不必在意她們。”太子見婢女們低頭端着水與胰皁進來,望着林元瑾笑道,“你召人梳妝,孤去去就來。”

    林元瑾看到他起身離去,眉清目明,身姿挺拔如鬆,沒有半點宿醉之人的不適。

    她總感覺太子是在裝醉。

    太子後院的人林元瑾在閨中就已被人教導過,有三位,一位是給太子開蒙的宮女,稍有姿色,年齡稍長,提爲了選侍,另兩位都是平民之女。

    林元瑾望着鏡中的自己,婢女們爲她一件件穿上太子妃服飾,梳起髮髻,別上她從前鮮少用的金簪,任由精美的流速垂在發間。

    她眉目之間仍滿是青澀,卻已梳起了婦人髮式。

    等林元瑾被扶着站起,門口的少年身着太子儀服,恰如其時地走進來。

    他似穿過晨露,肩披清寒,完美地粉飾着太子嘴角微勾的輕笑,眉眼如畫,平靜地望着她,分明是一模一樣的面容,相同的儀態,卻透出一股鶴骨松姿的清俊。

    “符儀可是久等了?”林元瑾轉過身,朝他揚起了明媚的笑容,“臣妾梳妝慢,可莫要誤了時辰。”

    她面頰微粉,窗口的陽光籠在她如蝶翼般的睫毛上,如落金沙,如無憂無慮的新嫁娘望向她心愛的夫君。

    “未曾,太子妃多慮。”崔夷玉笑容清淺,朝她擡了擡手,卻並未準備碰到她,只是引着她走到身側,朝府前的馬車行去。

    兩人共上一輛馬車,崔夷玉爲在人前演夫婦和睦,才特意託了她一下。

    寬大的馬車裏只餘他們兩人,卻一左一右如涇渭分明般坐着。

    “符儀今日臉色不好,可有太醫院看過?”林元瑾眨了眨眼,關切地看着崔夷玉,語氣卻似在埋怨,“莫不是偏愛哪位選侍,失了方寸?”

    她聲音情真意切,像是無比關心她的夫君。

    又像是在向眼前之人證明,兩人一清二白,她看不出換了人,也定不會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