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災變伊始 第076章 女孩蘭曦

    時值中午，日頭漸高。冬日裏暖陽高照，驅散稀薄黑霧，讓奔跑中的人有些燥熱。

    沙市市北某處街角，漸漸傳出腳步聲和幾句對話。

    “茜姐，你快點，要跟丟了。”

    “曉曉，那個人走的哪一邊？”

    “這裏！郎華哥，你們跟緊，我要提速了。”

    如果此刻能在高空俯視，便可以看到有一前三後四道身影，霎時間於這條街區穿了過去。

    最前面那個人影似是對這一帶非常熟悉，跑動攀援動作十分靈活，使得兩組人間維持着不長不短的距離。而在楊曉曉使用“魅影”能力加速後，便可觀察到這個間距正在亦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

    難道是爲了顧及我的臉面，才藏巧於拙的麼？

    “唉，曉曉這個丫頭……”林茜不經意間嘆一口氣，催動沉眠的進化能量，勉力跟了上去。

    原來當郎華三人從黑街離開，一路趕往位於市北的沙市人民醫院時。半路林茜卻發覺——有人在暗中窺探他們。

    郎華記起之前遭遇的“黑袍人事件”，便想一探究竟。

    誰知這個人影滑溜無比，一見自己暴露倒是立即抽身後退，沒有半點遲疑。警覺意識之強讓郎華也禁不住暗贊一聲。但還沒看清對方的真面目，郎華三人又豈能就此收手？

    被追的那人對此地地形過分熟悉，若非楊曉曉有速度型能力“魅影”加持，怕還真是要被甩掉了。

    不過這麼一來一回，郎華倒是確定了——這個人應該和之前的黑袍人不是一夥的。

    突然在一棟老式平房前，那個人影停住了。“他”穿了件麻灰色連帽衫，厚實的桃皮絨衛衣有些寬大，身後背了口樸木帶鞘長劍。如果郎華所料不錯，“他”下身穿的，應該是件古劍術館裏的闊腿道褲。

    轉過身來，在棒球帽下露出半張臉蛋。看模樣精緻可愛，竟然是個女孩子。

    郎華不禁存疑：難道窺視他們的人，就是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孩？

    那姑娘口中不斷喘出白氣，像是一頭受傷的困獸，緊張地在身前二人的臉上來回掃視着。

    林茜不擅長速度，這時才堪堪趕到，與郎華和楊曉曉三人匯合。

    然後她便驚道：“居然也是個小姑娘。”

    楊曉曉似乎對這個“也”字很不滿，於是撇着嘴向對面那人問道：“喂，叫什麼啊你？爲什麼監視我們？”

    “蘭曦。”郎華淡淡道。

    林茜正奇怪郎華怎得知道，忽而眼睛一掃看到一面塗鴉斑駁的牆壁，頓時瞭然、不再言語。

    那牆面上滿是油漆塗抹出的污言穢語，即便被白油漆後來粉刷，遮掩了一處又一處，餘下的卻還是像正午的太陽般分外刺眼：

    “蘭大河，年前不還錢就拿你女兒蘭曦抵債吧！”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最後期限12月31日，再拿不出錢就叫你女兒趕快去賣，還上利息好了！”

    “老賴不還錢，要錢不要臉。”

    “蘭大河，你這個不還錢的爛人。你女兒蘭曦也一定是個婊子爛貨！”

    追 債和欠債麼？那到底是高利貸還是賭博呢？

    林茜心中隱約猜到了一些真相。

    “姑娘你……”

    她還未等開口，卻被女孩蘭曦的嘶吼打斷了。

    “走！你們離開這裏！這裏不歡迎你們！”

    那道身影顫抖着，似是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和恐懼。她自身後抽出一把長劍，指向林茜和楊曉曉：“給我滾！離開這裏！”

    郎華眼睛一眯，伸手將楊曉曉一抓，擋在身後。然後便前跨一步，攔在了林茜和楊曉曉二女身前。

    他說：“我們也不關心你家的私事，但閣下此前窺視我們，總要給個說法的吧？”

    “走啊，你們走啊！我沒想惹你們，你們不要逼我！”

    這樣的語氣可算不上請求。被人莫名其妙地驅趕……讓三人小隊心中有些不快。

    “好劍！”郎華看向那劍，緩緩道。

    他的表情有些玩味：“不過是災變後自己開的刃吧。可惜了這把好劍。”

    “住口啊你！”

    蘭曦見三人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心下一急，挺劍刺了出來。

    “來的好。”

    郎華隨意抽出一把刺刀，斜身揮手輕輕一拍，劍鋒便被刀背盪開。歪到另一側的長劍，就此失去準頭。

    他輕笑道：“就這點力道，姑娘是在拿劍同我繡花麼？”

    “去死！”女孩氣急，回身出劍上撩，亦被郎華擋下。

    刺、劈、抹、掃，數個回合過去。蘭曦未能沾到郎華分毫，反而被郎華緩力一推，倒退出去足足六步。

    “底子不錯，但卻算不上熟手。你的優勢是身手靈活，墨守劍術套路實在是暴殄天物。”

    郎華點評道：“三尺梅霜劍倒是適合你這樣的女孩子，你師傅還沒有蠢到拿笨重的七星龍淵糊弄你。”

    他忽而側頭向楊曉曉說一句：“交給你了。”然後便越過蘭曦，向屋裏邁步走去。

    “我倒要看看，你在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他沉聲道。

    蘭曦當即一愣，心下發急、起身出劍，卻被手持雙匕的楊曉曉攔下了。

    “現在你的對手是我了。”楊曉曉笑道。

    “閃開！”蘭曦心神慌亂，手下更加是毫無章法。

    她只是一個災變後的普通進化者，僅僅在速度方面有些許提升，哪裏是楊曉曉這樣的速度能力者的對手。

    楊曉曉也刻意放水，唯恐傷到這個女孩子。反正她的任務只是“攔下蘭曦”就好了。

    林茜這時也穿過門廳，進入到蘭曦家中。

    忽而楊曉曉聽到林茜驚叫一聲：“小華，這裏怎麼有只黑屍！”

    這句話只是讓楊曉曉微微愣神，卻刺激地蘭曦幾乎發瘋起來。

    蘭曦一手劍法頓時凌亂，楊曉曉分神之下收不住力道，穿透蘭曦衣袖，劃出好大一個豁口。

    鮮血頓時淌了下來。而蘭曦就算拼着硬挨了楊曉曉這一刀，也要跌跌撞撞地奔進屋裏去。

    “不要！”蘭曦哀叫道。

    待楊曉曉進到屋裏，看見的正是這樣的一幕：

    被粗大麻繩緊緊捆在圈椅上的男性黑屍。

    跌倒在椅腿處持劍戒備的蘭曦。

    以及，站在原地凝視不動的郎華哥，和手足無措的茜姐……

    郎華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蘭大河？你父親？”

    “別傷害他，別傷害他。”蘭曦持劍的手不停顫抖，鮮血自袖管蜿蜒流下，最終淌到地面上。

    那只黑屍倒是對她滴下的血液垂涎不已，不住地發出嘶吼，身體掙扎帶動實木圈椅也顫動不停。

    楊曉曉突然不出聲了，不知她是否也想起了，自己那個未曾謀面過的父親。

    林茜出聲安慰着：“蘭曦姑娘你冷靜一下……”

    郎華卻突然打斷她：“那不是你父親了。”

    他於身後抽出長刀，淡淡道：“蘭曦，你讓開。”

    “不，不要。是我的錯，是我招惹了你們。”蘭曦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淚流滿面，“大哥，求你們走吧。求你們，求你們放過我們……”

    郎華皺眉：“放過你們，是等他把你吃了，然後再來收拾骨頭嗎？你看它如今的樣子！它現在只想喝你的血！”

    他似是有些生氣：“蘭曦你給我看清楚！它現在不是你爸，它是一隻黑屍，一隻想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屍變怪物！”

    “別殺他，別殺他。求求你，求求你們放過他。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女孩突然跪下身去，向着面前的郎華磕起頭來。看得林茜心疼不已，將她一把拉起來。

    “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們可以代勞……”停頓幾息後，郎華建議道，“或者你放走他、離開他，到別處生活去吧。今天的事，我都可以當做沒有看見。”

    這個和楊曉曉年紀相仿的姑娘，此時臉上的表情已經有些麻木呆滯。

    她重複着懇求的話：“我會看好他的，我不會讓他吃人的……別殺他，求求你們別殺他。師傅被黑屍撕碎吃了，我只有他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淚水一道接一道地自她面頰滾落，落在桃皮絨衛衣上碎裂迸濺，成爲更加細小的水珠，使得表層面料像一件在大霧天裏被打溼的絨衣。

    林茜溫聲道：“蘭曦姑娘，你爲什麼監視我們，能給我們一個理由嗎？”

    “難道是”，郎華突然眯起眼睛，沉聲問道，“是想殺了過路的我們，好拿來餵養你屍變的‘好爹爹’嗎？”

    “沒有，我沒有監視你們。”蘭曦死命搖着頭，話語漸漸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她磕磕絆絆地說：“我沒想殺……我以爲是他們……他們回來了。他們很兇……我不放心才跟着查看。”

    郎華嘆氣道：“我不管那些是什麼人，也可以不追究你今天的跟蹤監視。但你要清楚，我們現在是在救你。”

    “我爸他不會吃人的，我不會讓他吃人的。真的，你們相信我。求求你們，放過他……求求你們……”

    蘭曦一直抽泣着、哽咽着，也不知將郎華的話聽進去了幾句。

    “你！你怎麼就不明白？”郎華咬牙切齒，百思不得其解。

    他深吸口氣，搖頭道：“黑屍只會想吃人，今天不殺了他，明天他就會把你吃到肚子裏！”

    眼看蘭曦又要俯下身去磕頭叩首，林茜看不過眼，拉拉郎華的衣袖。

    她悄聲道：“小華，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如何算了？放任蘭曦和她的黑屍自生自滅嗎……

    他雖視黑屍爲屍變異類，爲不共戴天的敵人。但這次確實是人家的私事，尚且還輪不到他郎華來自作主張……

    “罷了，罷了。”他這樣想到。

    郎華正要轉身，眼角餘光卻瞧見蘭曦戰鬥中破爛的衣袖。

    衣袖缺口露出的傷口雖長卻並不深，出血已經停止了。但在那手腕處，卻分明有數道平整的割傷刀口！有的甚至剛剛癒合的樣子。

    他再思及蘭曦慌張的答話——不會吃人的黑屍？如何不會吃人？蘭曦如何保證它不會吃人？

    “難道？”

    結合蘭曦此前的話，以及黑屍蘭大河不理睬近在咫尺的活物，卻唯獨對地上的血跡嘶吼不止。

    郎華忽然想到了什麼。他衝進蘭家的廚房，片刻後將一塊表面染血的生豬肉扔在衆人腳下。

    “豬血？”楊曉曉疑惑。

    “是人血。進化者割腕放出的自己的血！”他搖頭道。

    話一落地，嚇得林茜退後半步。她並非完全理解了郎華話裏的意思，只是在那一刻，她本能地感覺有些驚悚。

    郎華皺眉，向蘭曦問道：“我說你怎麼血氣不足，像是病秧子一樣出劍綿軟無力。我說它怎麼唯獨對你的血反應強烈，原來竟是食髓知味！”

    他竟禁不住有些怒氣：“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你居然用自己的血來喂這頭黑屍！基因相近的進化者血食，只會讓黑屍加速進化你知不知道？”

    “我……”

    後者此時擡起頭來，眼神飄忽、很是慌亂，根本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

    “用血餵養黑屍，愚蠢！你怎麼這麼蠢！等你沒血了，等你虛弱到取不出血了。它還是會發狂掙破繩索，吃的你連骨頭都不剩，你知不知道？”

    蘭曦此刻喏喏說不出話來，郎華卻像是恨鐵不成鋼：“你就這麼不想活嗎？如此資敵尋死，你怎麼不一開始就把自己剁碎了餵給它？”

    “我不能死，沒有我照顧，我爸會死的。我……我沒有辦法……我不抹自己的血在上面，他就不吃……”

    蘭曦慌亂道：“我爸他不吃東西會餓死的……我不能讓他餓死。他沒有吃過人……我從來沒有讓他吃過人。求求你們，別殺他……求求你們……”

    “你爸早就死了！在變成黑屍的那一刻起他就死了！”郎華也出人意料地吼了起來。

    兩世孤兒，從未見過親生父母的郎華，獨自在黑心孤兒院裏飽受欺凌的郎華……竟也是聽不得這樣的事情。

    “別殺他，別殺我爸。求求你，我不能沒有爸爸……”蘭曦“叮噹”一聲，把梅霜劍扔在一旁。

    她對着郎華三人重重叩頭不止：“別傷害他，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一句一叩首，鮮血漸漸穿透額頭的皮膚、歪斜的劉海，印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沾染出一片片血紅色的“花朵”。

    郎華看着她，看着林茜和楊曉曉將蘭曦拉起來。又看着她再次跪伏下去，將額頭貼在地面上，不肯擡起來。

    一雙拳頭攥緊收縮，指甲深深嵌入郎華的血肉……

    最終握緊的雙拳復又鬆開，他似是泄氣的樣子，取出一個外傷藥瓶放在女孩身邊，轉身擡腳出了門去。

    “罷了”，他輕聲說着，“蘭曦姑娘，你……好自爲之吧。”

    聲音輕飄飄浮在空中，像是沒有什麼重量。

    一行三人默默離去了，臨出門前楊曉曉取下自己的乾糧袋，放在了蘭曦身邊。

    自始至終蘭曦都沒有再擡起頭來。而她的“慈父”仍被綁在身後那只椅子上，照常掙扎嘶吼，討要着下一頓的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