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我叫歐多西亞

    我是一頭深受重傷的黑龍。

    我不知道我來自何處，也不知道家在何方，就連我的名字，也是別人爲我而起。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自己剛剛甦醒的時候。

    那是一段痛苦的日子，在漫無天日的黑暗裏，我虛弱地蜷縮在礦井中，受盡傷口撕裂和靈魂劇痛的折磨。

    沒有記憶，沒有過去，有的只有遍體鱗傷的劇痛，和靈魂深處殘留的某種恐懼。

    冥冥之中，我彷彿聽到一道縹緲的女聲在我耳旁呢喃：

    “原來……竟是這樣……”

    “很抱歉，歐多西亞，時間有限，我不能做到更多了……”

    “睡吧，睡吧，命運的車輪已經開始轉動……”

    “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

    我是一頭深受重傷的黑龍。

    如果不是礦脈裏那些魔力充沛的祕銀，或許我早就因爲傷勢過重，魔力耗盡而死了吧。

    但即使能夠尋到補充魔力的祕銀，即使能夠靠着祕銀緩解傷痛，對於無法尋得食物的我來說，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直到……我遇到了他。

    我至今仍記得見到他的那一天。

    坍塌的礦洞，滾滾的塵埃，被煙塵嗆到的劇烈的咳嗽聲，以及……一道瘦瘦弱弱，看上去相當美味的身影。

    那是一個亞人。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知道那是亞人，我只知道在看到對方的那一刻，求生的慾望幾乎壓過理智。

    那是亞人，但同樣……也是食物。

    我拖着沉重的身體發起了進攻，我發出低沉的咆孝，我亮出猙獰的爪牙，我能看到他臉色蒼白，神情驚懼，我能聽到他那驚恐的喊叫：

    “龍……龍！”

    但我失敗了。

    縱使有着祕銀的魔力，我的力量依舊在一天天消散，縱使有着求生的決心，但我的身體卻越來越沉重。

    我……已經虛弱到了連一個瘦弱的亞人都無法殺死了。

    我倒在他的身前。

    我看到他那驚恐的神色逐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我感受到他內心的恐懼在迅速消散，隨之升起的……是好奇。

    “你……受傷了？”

    那是我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我是一頭深受重傷的黑龍。

    我以爲我本應該死了。

    雖然失去了記憶，雖然忘記了一切，但我至少還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一頭重創垂死的巨龍被那些低級的智慧種發現是什麼下場，我也知道自己早已虛弱到哪怕是凡人也能憑藉着自己的力量了結我。

    但……我沒有死。

    當我再次甦醒的時候，看到的明亮的篝火，感受到的是溫暖的火光，嗅到的是無比誘人的香氣。

    那個瘦弱的亞人，正坐在篝火旁，靜靜地燒烤着什麼。

    是食物！

    我第一眼就看清楚了那篝火上的食物，那誘人的肉香甚至超過了亞人本身。

    我掙扎着起身，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身上的傷口竟然被撒上了一種嗆鼻的粉末。

    那是一種氣味很難聞的粉末。

    但在灑滿粉末之後，我身上的傷痛卻彷彿一瞬間減弱了。

    “呼，你醒了……”

    “別動，你傷得很重，還好我從部落裏找來了這些藥粉，能讓你好受點。”

    那名亞人如此說道。

    他爲什麼沒有殺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

    我很疑惑。

    非常疑惑。

    不過，他並沒有解釋，而是將手中烤好的食物遞給了我。

    這一次，我看清楚了那是什麼，那是一頭碩大的鑽地鼠。

    “喏，餓了吧，只有這個了。”

    “恐怕是聞到了你的味道，這附近的鑽地鼠都很難找到了，我我跑了老遠……才好不容易抓到一隻。”

    他說道。

    我看着他遞過來的鑽地鼠，沒有迴應。

    “喂，你還好嗎？”

    他又問道。

    奇怪的傢伙……

    我沒有回答他，但卻果決地吃掉了他遞過來的食物。

    因爲我真的餓了。

    ……

    我是一頭深受重傷的黑龍。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救下我，不知道他究竟懷有怎麼樣的目的。

    但我知道，我並不會因爲這救助與食物便感謝他。

    我是龍。

    是黑龍。

    是衆所周知的最爲殘暴的龍種。

    對我來說，食物就是食物。

    就算是他救了我，他也依舊是食物。

    我決定先不嘗試着殺他了。

    我要等。

    等待身體恢復，等到力量恢復。

    我會在力量恢復之後，再親手殺死他。

    我會告訴他，食物要有食物的自覺。

    明明身爲獵物，卻想要救助獵手，真是一種自大的愚蠢。

    而在此之前，我會利用他。

    利用他的無知，利用他的愚蠢，利用他的善良……

    ……

    我是一頭深受重傷的黑龍。

    哦，不。

    在他的幫助下，我的傷勢已經隨着時間的推移漸漸好轉了。

    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亞人。

    明明因爲我的龍威怕得要死，卻總是往礦井深處跑。

    爲我帶食物，爲我帶草藥。

    雖然他帶來的食物對於我來說根本無法填飽肚子，但卻在最關鍵的時候讓我有了自我療愈的力氣。

    我發現我漸漸有些習慣他的存在了。

    他幾乎每天都回來，而每天也都會帶來新的食物。

    有時候是鑽地鼠，有時候是穿甲獸，有時候是山兔，有時候是野雞……

    他很喜歡一邊在篝火上烤肉，一邊講述自己的故事。

    分享自己在部落裏的經歷，分享自己每天的日常。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在吐槽礦井工頭的霸道，抱怨部落長老的頑固。

    他也不管我究竟有沒有在聽，又或者說能不能聽懂。

    他似乎只是將我當成了一個無言的傾訴對象。

    當然，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凱爾，我叫凱爾，是個狼人。”

    “黑龍先生，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他笑着問道。

    我扭了扭頭，沒有搭理他。

    他撓了撓頭，而我則高傲地擡起腦袋，將剛剛送入嘴中的肉塊吞掉。

    看着他那有些尷尬的模樣，我的心情卻極好。

    嗯，今天的食物，比往日的更美味了一些……

    ……

    我是一頭失去了記憶的黑龍。

    當我醒來之後，便已經躺在了礦井裏，遍體鱗傷，還遇到了一名奇怪的亞人。

    那名亞人既不畏懼我，也沒有暴露我的存在，而是爲我尋找食物，替我治療傷勢。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做。

    哪怕是失去了過去的記憶，我也依舊知道，對於世俗世界的傭兵來說，一頭受傷的巨龍究竟意味着多麼巨大的吸引力，以及足夠普通人揮霍一生的財富……

    不知不覺間，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每日被投喂的生活。

    名爲凱爾的亞人依舊會每天送來食物，每天分享自己那日復一日的日常。

    而我身上的傷勢，也在一天天恢復着。

    我早已經恢復到能夠足夠殺死他的實力了。

    不過，我並沒有動手。

    通過他的講述，我已經知曉自己所在的是什麼地方。

    這裏是北地，一個名爲卡斯特爾的地方，而統治這裏的，是兩位年輕的熾陽。

    我沒有輕舉妄動。

    因爲我知道，雖然傷勢在恢復，但還沒有恢復到能夠直面那樣強大的存在的時候。

    我會繼續等待……等待……

    等待傷勢徹底痊癒的那天。

    我會親手殺死這個自以爲是的狼人，然後展翅翱翔，在熾陽的注目下，飛向天空。

    ……

    我是一頭陷入了迷茫的黑龍。

    我不知道我在這片礦區中呆了多久。

    我只是看着那年少的亞人步向青年，稚嫩的眼神也逐漸堅毅。

    漸漸地，我有些喜歡聽他分享那些無聊的日常了，也喜歡上聽他抱怨那日復一日的地上生活了。

    在黑暗的礦井裏，在漫長的療傷時間裏，他講述的故事，似乎成爲了我消遣的唯一樂趣。

    不知何時起，凱爾已經不再每天都來了，有時候是兩天，有時候三天，而有時候……甚至一週才會來一次。

    他看上去似乎比往日更加疲憊了，每次來到礦井，分享日常也大多被沉默替代。

    我的心情有些煩躁。

    我不知道自己爲何而煩躁，只是很不喜歡現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

    不知何時起，我已經習慣於他每日的到來。

    我有些……不想殺他了。

    終於，有一次，我連續一週都沒有見到他。

    而當他再次來到礦井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一天。

    他一瘸一拐，似乎是受了傷，身上則揹着一隻山鹿。

    “抱歉，黑龍先生，我來的晚了。”

    他苦笑着說道。

    明明一直很煩躁，但不知道爲何，在看到對方的一剎那，我卻平靜了下來。

    “你這次來的的確很慢，發生什麼事了麼？”

    我終究是沒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開口問道。

    凱爾一下子愣住了。

    我看到他背上的山鹿卡吧一聲掉下地上，我看到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聽到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你你你……你會說話？！”

    “等等……黑龍先生，不……黑龍小姐……你是一位女士？！”

    我驕傲地擡起龍首：

    “我是黑龍，高貴的巨龍，區區彌瑞亞通用語，自然早已掌握。”

    說着，我輕撇了他一眼：

    “另外……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的性別了？”

    那是我第一次開口和他說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主動和這種短生種交流，而更讓我驚訝的是，當我和他交流之後，我竟然並沒有感受到排斥。

    不知不覺間，我似乎已經不像當初那樣驕傲了，也似乎不僅僅將他當成一個自不量力的亞人了。

    “這些天……你去哪裏了？”

    我問道。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無措，他撓了撓頭，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片刻後才嘆了口氣：

    “我去採礦了。”

    “採礦？你不是一直都在採礦嗎？”

    “是的，但現在不一樣了，黑龍先……不，黑龍小姐，我需要採更多的礦，因爲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你需要錢做什麼？”

    凱爾的神情失落了下來：

    “伯爵大人和伯爵夫人戰死了，礦業工坊的高層也重新更換了一遍，現在工坊要求我們挖取更多的礦藏，達不到標準的話，就會剋扣工錢……”

    “我的父親已經病故了，家裏只剩下了弟弟和我，以前還有父親爲我們遮風擋雨，以前工坊也沒有那麼嚴格，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爲了給父親治病，我欠下了很多錢……”

    “我需要還錢……也需要養家……所以，我必須挖更多的銀礦。”

    “抱歉，黑龍小姐，我以後沒辦法來的這麼頻繁了。”

    聽了凱爾的解釋，我沉默了。

    老實說，我並不是很懂親情，也並不是很懂家庭。

    身爲一頭巨龍，我也無法理解錢對於凡人的意義和價值。

    但我卻產生了一種衝動。

    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受到不解的衝動……

    我轉過身，在凱爾疑惑地目光中，回到了自己挖掘的洞窟裏。

    我在這些年翻找的祕銀塊堆中找出了最小的一枚，但想了想，又換上了大點的一枚。

    “拿去吧，這一枚祕銀塊應該夠你用了。”

    我說道。

    凱爾愣了一下，看着那比他的腦袋還要大上一圈的祕銀錠，表情有些呆滯：

    “黑龍小姐……這……這麼大的祕銀塊……給……給我？！”

    “拿着吧，我很滿意你每次帶來的食物，凱爾，你已經贏得了偉大黑龍的認可，姑且成爲了偉大黑龍願意交流的對象，這枚祕銀，權當對你的獎賞。”

    我再次擡起頭，高傲地說道。

    “認可？獎賞？”

    凱爾呆了一呆。

    “是的，認可與獎賞。”

    我高傲地點了點頭。

    凱爾頓時激動了起來：

    “黑龍小姐，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嗎？”

    朋友？

    我皺了皺眉。

    看着興奮地搖着尾巴的小小亞人，我輕哼了一聲，說：

    “你想多了，我從來不和弱小的存在做朋友，這只是賞賜。”

    “不是……朋友麼。”

    凱爾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失落。

    不知道爲何，看着他那耷拉下來的耳朵，我心中的煩躁莫名又多了幾分。

    “不過……你可以例外。”

    鬼使神差地，我憋出來了這麼一句話。

    說完之後，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想我真是瘋了……

    身爲一頭黑龍，竟然願意放下身段與一個卑微的亞人討論友情！

    我可是黑龍！

    殘暴無情的黑龍！

    而更讓我感受到無所適從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好像對這樣的事實也沒有想象之中的排斥……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我竟然都變得不像自己了！

    “記住，我討厭遲到，不要有下一次。”

    我冷冷地丟下這麼一句話，轉身離去了。

    但或許，用逃離來說更準確一些。

    “黑龍小姐！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

    亞人凱爾高聲在我的身後問道。

    名字?

    我微微一頓。

    名字麼……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至少……在那個時候，我似乎忘記了自己叫什麼。

    恍忽之中，我好像又想起來了剛剛甦醒那天冥冥之中聽到的呼喚。

    一種莫名的季動浮上心頭……

    “歐多西亞，你可以稱呼我爲歐多西亞。”

    我回答道。

    “歐多西亞？”

    凱爾又一次愣住了。

    看着他那發呆的樣子，我皺了皺眉：

    “怎麼？你對這個偉大的名字有什麼意見嗎？”

    凱爾連忙搖頭嗎，一邊搖頭，還一邊解釋：

    “不不不！沒有意見！當然沒有意見，這的確是一個偉大的名字！”

    說着，他撓了撓頭：

    “我只是……沒有想到，黑龍小姐你竟然與我們部落傳說中祖上供奉過的一位圖騰同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