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所謂故人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三劍書生字數:2093更新時間:24/06/27 04:01:28
    他回過頭來,細細打量了花旦一陣。

    但見她娥眉帶出秋林之怨,丹眼橫出碧波之愁,兩靨如織,是錦緞,沒有錯繡一針;俏面如磨,是碧玉,不見瑕疵半點。

    這極美極俊的一個人兒,收了唱腔,也與他對視着。

    只一眼,彷彿牽了許久的絲線。

    奈何那晚吉王府中,對於那位青衣花旦,他只是驚鴻一瞥,並未記住對方長相,是以剛纔這番細看,也沒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不知兩者是否爲同一人。

    況就算爲同一人,又能如何?

    左右都只是萍水相逢,今日得見,明日轉身,又各自分道揚鑣。

    莊生說得好,不如相忘於江湖。

    “告罪,姑娘,是我唐突了。”

    夜無眠歉意欠身,準備離去。

    那花旦怯生生把他叫住:“且慢,公子!”

    她的聲音,似鸝兒婉轉,似鶯兒鳴囀,清澈而不寒冽,悠揚而不尖嘶,聽來是十足的享受,耳朵和心房一起癢着,這是冬日裏除暖陽外的另一重恩賜。

    夜無眠止住了步子,把視線輕移,不與她直視,一是爲禮,二是與如此佳人對視,他有壓力。

    花旦嘗試笑着道:“小女子眼拙,卻也從公子側臉依稀認得,公子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故人?”夜無眠忍不住看向她,但見她眉峯如聚,眼波如皺,表情認真,不似作假。

    “三九寒夜,吉王府中,一曲《思凡》未盡,殷勤賞錢先來。”花旦以梨園的姿態,朝夜無眠款款一禮。

    抿了抿嘴,道,“學戲經年,無人能賞,一朝得遇,如望春霖。正所謂,‘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梨園子弟爲識己者歌……”

    夜無眠聽到她說起吉王府故事,心中一寒,便知她確實是當夜的花旦。

    涉及吉王府,害怕此地人多耳雜,有細作探子。他默默轉過身去,任她說着,自己牽馬走了。

    “哎,公子,等等,等等~”

    花旦視地上的銀子如無物,簡單收拾了一番行頭,提着拂塵,邁着蓮步,整理裝束,望夜無眠追去。

    夜無眠心頭鬱悶。

    那夜吉王府中,與這花旦初見時,他是女兒家打扮,今日裏是儒生的模樣,前後相差迥異。

    按理來說,除非朱厚冒、李冬等人親至,否則無人能識得出他。

    如何這位花旦,僅與他有一面之緣,卻能撥開妝容的迷擾,一眼就看出他是當日賜下賞錢之人?

    夜無眠低着頭,看着雲生,雲生這會兒心情似乎不錯,咧着嘴笑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左右看來看去,沐浴着溫暖的陽光,舒服極了。

    “公子~”

    花旦追了上來,手持拂塵,朝夜無眠一禮,道:“公子,爲何故人相見,你卻裝作不認識我,只是聽我說起此事,轉身就要走?怎生避我如避虎一般!”

    夜無眠看着四周往來的人,苦笑道:“你是豔冠梨園的名角,身價何等之高。我只是流浪江湖的散人,犯過事,見不得光。你我就算有所初見,也不過只是九日之前。九日前驚鴻一瞥,才轉身、便怎能以故人稱之?”

    花旦的嘴角淺淺起了個酒窩,眼中波折着狡黠的笑意,道:“如公子這般說來,究竟是要相識多久,才能稱呼作故人呢?”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夜無眠,腳步一頓,馬耳朵輕輕撲棱在他側臉上,癢癢的,熱熱的。

    “這……再怎麼說,也要認識兩個月以上吧。”

    夜無眠想起了嶽不欺,他將嶽不欺以故人稱之,嶽不欺是他兩個多月前認識的,便拿他作了一回參照物。

    行未多久,人漸漸稀少了起來,到了一處樹林之中。

    花旦將水蛇一般的玲瓏身子,走到夜無眠斜前方,搖了搖頭,道:“公子,此言差矣,如何能以相識時間的長短,來定義故人?所謂故人,一見如故,即是故人。”

    此時金烏漸西,一場好夜,最多在一個時辰之後,就將如約而至。

    冬天總是這般日短夜長。

    夜無眠無力一嘆,辯不過她,索性也懶得跟她去辯駁,只是道:“未得多時,永夜即至。此處郊野連陌,危機叢生。如何你還不趕緊回去,卻在這裏流連作甚?”

    花旦展顏笑了,如春暖花開,花月相照彩雲歸。

    她也不回答這個問題,反是問道:“如何公子還不趕緊回去,卻牽着這馬,抱着這幼兒,在此處流連?流連作甚?”

    夜無眠這時細細把她面容看了,才從她膚齡上看出,這應該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妹子。

    所謂二八年華,二八佳人體似酥。十五六歲,正是女性一輩子中,最美好、最可珍惜的歲月。

    “你年歲小,倒是可以無憂無慮調皮。哪怕唱詞幽幽怨怨,爲人亦可言笑晏晏。”夜無眠嘆了一聲。

    渾然忘卻,他也只是這般小小年紀。不同的是,卻常懷百歲的憂愁。

    夜無眠慨然道:“爲何我不回去?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想來,我是一個無門無派、遊歷江湖的郎中;無牽無絆、餐風宿露的丐頭,天下雖大,無一處是我家,我要往何處回去?”

    兩人行得一會兒,到得一處小土丘處,丘前立石碑一塊,碑上消蝕磨滅甚嚴重,只有淡淡淺淺幾個痕跡,仔仔細細去看,才能粗粗略略辨識得全文:

    【不知何之墓

    不知何者,不知何許人也。不知何朝何代人士、住何省何府何縣,不知有何子息、有何親戚、有何事蹟,亦不知其何年何月何日身死,死於何處,更不知於何處收得其衣冠。

    聊爲其立此一墓,不知書何墓誌銘,姑作此文,不知有何用,爲何故,作者同爲不知何許人也。

    此墓真爲不知何之墓耶?或曰:不知也。】

    夜無眠看了這碑文,如讀天外神書,以爲老眼昏花,又再看一遍。

    花旦道:“公子不必再看,只是滿眼‘不知何’三個字,看多了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

    又看了兩遍,但見其文確如花旦所說,只是“不知何”三個字貫穿始終。

    “你倒是眼力極好,隔着如許之遠,都能看到這碑文。”夜無眠道。

    花旦臉上,風輕雲淡,一雙招子,如星如月:“唱戲必要練眼,眼不亮,戲不活。看清楚這個,只是基本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