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求月票)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226更新時間:24/06/28 07:37:42
    片刻,駱觀臨微垂眸:「大人早已設想周全,是在下多慮了。」

    「不,先生之慮關乎要害,也提醒了我不可有分毫大意。」常歲寧誠然道:「縱有官營作坊建成,可將掌握最新技藝的匠工皆爲我所用,然而方纔談及的風險仍在,只是由七成降至三四成而已。」

    駱觀臨也拿誠然的口吻說道:「而若是三四成,那這險,便很值得去冒了。」

    之後若再有適當的舉措佐之,這三四成,便還能再逐步降一降。

    最重要的是,正如她方纔所言,如今的大盛,很需要冒這個險——皮若不存,毛將安附焉?

    況且,她雖另建了匠學館,卻也建了農學館。作爲江都如今的決策者,她的態度會直接影響江都民心,農學館的存在,便可表她依舊重農之心。

    王嶽也想透了這一點,忽而懂得了駱觀臨昨日那句【她凡行事,必有算計】。

    「現下可知,大人想要的是,是江都蓬勃向前的同時,各處仍能各安本業。」駱觀臨已安心許多,道:「大人有這份本心,並爲此提前佈局,是再好不過的。有心施爲,便可更好平衡局面。」

    末了,他破天荒地道:「大人雖年少,行事過分大膽,卻可兼顧長遠利弊……這很難得。」

    這其中的平衡,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他自認也沒這個能耐,但她卻把握得很好……這算是天資嗎?

    可這天資,爲何偏偏落在一個外家女郎身上?

    駱觀臨心中涌現出難言的悵然與惋惜。

    常歲寧眼中露出一絲新奇之色:「先生這是在誇我聰明了?」

    駱觀臨目不斜視地道:「……大人素來聰慧,此乃衆所周知之事。」

    「但先生誇我,卻是少見。」常歲寧自我肯定地點頭:「能得先生肯定,可見我的確有幾分聰明。」

    她說着,忽而想到了什麼,一笑,道:「我也覺得近日好似長腦子了,看來那祝詞頗爲靈驗。」

    王嶽見縫插針地詢問:「大人所言祝詞是……?」

    常歲寧眼中笑意清亮:「吾有一摯友,於乞巧節前,特來信祝願我健康聰明。」

    王嶽一怔之後,不禁笑了起來。

    駱觀臨則覺常歲寧口中這位好友也是個奇人——什麼人會這麼想不開,竟覺得她的心眼子還不夠多嗎?

    王嶽借此言打趣了兩句,駱觀臨卻未接話,他時常提醒自己,這三年裏,他只做該做之事,堅決不與這臨時主公談感情。

    是以,駱觀臨強行把話題扭轉回公事之上:「大人方纔提到官營作坊,計劃是讓來日無二院中學成的匠人入作坊爲工,那大人是打算讓他們以服役的方式做工嗎?」

    歷來,官營作坊中的匠工,多是被官府以徭役的方式徵用。字面意思便是,做工沒有酬勞,且是強制性的。

    可江都戰後艱難,常歲寧此前又有主張減免平民徭役之舉。

    常歲寧:「會徵用部分服役者,但僅限於先前我自汴水帶回的俘虜,我會讓人從中挑選符合條件者,入工坊做事。」

    此前她保下那八萬俘虜,皆帶回了江都,如今多在各處服役,待服役期滿,或遇大赦,即會歸放原籍。

    「至於從無二院中學成的匠工,我會在市面上的匠工酬勞的基礎之上,再給予他們優待。」常歲寧道:「但相應的,也會有所約束,凡自無二院學成者,至少需在作坊裏做工滿三年。掌握機密要術者,當給予更多優待,可授正職,使他們世代傳承,而相應的約束也會更加嚴格,需避免要術被擅自外泄的可能。」

    譬如冶煉坊與造船坊,其中製造要術事關重大,務必做足保密措施。

    若果真有所成,

    成果可推廣使用,她自不會讓江都獨攬,亦當根據情形與朝廷及各州共享,但有些東西,只能在官府之間流傳,而不可泄於民間,以防落入居心叵測之人或異族手中。

    駱觀臨點頭,他方纔還在擔心,若她的官營作坊也採用平民服役之法來經營,此等強迫手段下,怕是會滋生新的官民階級矛盾,如此一來便等同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

    她願意優待匠工,又寬嚴相濟給予約束,這樣便很好了。

    而說到這名爲「爲己所用」的約束,王嶽不免問道:「如此,那文學館與算學館中的學生,日後是否也要給予一定約束,讓他們留下爲江都效力?」

    真若如此,王嶽覺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無二院是他家刺史大人自掏腰包真金白銀造出來的,那些珍貴的藏書也是要真真切切地教出去的,投入如此之大的心力人力財力,若培養出來的人才不能爲己所用,那豈不是竹籃打水?

    若按照觀臨所言,刺史大人凡行事必有算計,那麼適當給予那些文人約束,便是必然之事了。

    只是文人心性及價值習慣皆不同於匠人,如何約束,其中分寸便還需認真把控。

    王嶽已然開始思索之際,卻聽少女拿很輕鬆的語氣道:「文學館和算學館,我無意約束他們。」

    王嶽不禁一愣,片刻才問:「那若他們學成之後,另投別處呢?」

    常歲寧:「文人大多重信義,及師生之誼,若是條件允許,而我不是太差勁的情況下,我相信會有很多人是願意留在江都的。」

    「大人所言固然沒錯,但總有些人會有異心,而財帛利益亦動人心……」王嶽道:「大人若不給予約束,必不乏另投他人者。」

    「那便由他們另投。」常歲寧毫不介意地道:「縱十中有三可爲我所用,其餘之人散落各處,我也已然佔下莫大優勢了。」

    她道:「文道有別於其它,文氣如水,流動起來方能融會貫通,化雨澤被天下。他們縱一時不能爲‘小我所用,卻總歸爲‘大我所用,如此何不由他們自行決定去向呢。」

    對上那雙微微含笑的雙眸,聽此一席話,王嶽倏地陷入怔忡之中。

    每個人會受到觸動的點不一樣,有時人自身也意識不到什麼會觸動自己,直到那份觸動以極偶然的姿態忽然出現——

    此刻,少女口中的「小我」與「大我」,便出乎了王嶽的意料,這種感受好比,他原本偶然推開了一扇門,見得一處桃源聖地,正兀自驚喜間,順着一道身影及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桃源之外,縹緲雲霧如幕散去,出現了更加廣闊磅礴的山川湖海。

    王嶽覺得自己應當說點什麼,趁機誇讚拍馬屁,可不知爲何他竟陷在這怔忡之中,久久不能言。

    有手段,有遠見,有眼界,有天資,有護國之志,更有安民之心,卻並不標榜自身……

    更可貴的是,她還如此年少……今時且如此,來日愈可期!

    雖說是女兒身,但出色到了地步,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這不就是他做夢都想遇到的主公嗎?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啊!

    王嶽甚至覺得眼眶都滾熱起來。

    倘若大人能夠維持現狀,腦子不滑坡,本心不失……這樣的主公,莫說三年了,就是三十年,三輩子,他也甘願跟從!

    他和駱觀臨不同,他王嶽一旦認定一個主公,必然從一而終!

    雖說恐懼做出新選擇也是一個原因……

    但他此刻的澎湃與驚慕之情絕非作假!

    有短暫的間隙,王嶽並未能聽清常歲寧又說了些什麼。

    「…

    …無論是無二院,還是四大作坊,餘下諸多細則,都還須逐步完善。」

    常歲寧說話間,站起了身來,面向王嶽與駱觀臨:「我所做不過擇路而已,然行路途中,必有荊棘與豺狼阻途,單憑我一人,註定寸步難行——」

    少女擡手間,緋色官袍廣袖垂落於面前,僅餘一雙漆黑湛亮眉眼。

    她向王、駱二人施禮:「今後行路,還將仰仗二位先生相助。」

    少女姿態不見奉承卑微,卻謙遜真摯。

    她需要仰仗的人太多了,今江都官吏,刺史府上諸人,乃至軍中部下,都是她行路途中的依仗。

    駱觀臨緩緩起身,擡手還禮:「此乃吾等分內之事,不足以令大人行此禮。」

    旁側,王嶽終於猛地回神般,起得身來,擡手間,聲音微有些哽顫:「望山甘爲大人斬荊棘,劈豺狼,願與大人同行此道!」

    駱觀臨轉過頭去,竟見王嶽眼含熱淚。

    「……」

    王望山一把年紀,演成這樣?

    也是固寵的手段之一嗎?

    偏這「手段」甚是好使,常歲寧見狀,親自上前扶起深深施禮未動的王嶽。

    「既有幸得先生這般青眼,歲寧必不負先生厚愛。」

    王嶽聞得此言,眼中滾落一滴淚,擡袖擦拭。

    「……」一旁的駱觀臨默默轉過頭去,不願多看一眼。

    常歲寧出了議事廳後,姚冉適才迎上前行禮。

    「可去見過了?」常歲寧問。

    「是。」姚冉跟在常歲寧身側後半步,低聲道:「本說是兩個小少年,見了才知,大些的那個是姑娘家,她見了屬下之後,才敢說出全名——元淼,出身洛陽元氏。」

    險些被李獻滅族的那個洛陽元氏。

    常歲寧恍然,腦海中閃過一張十四五歲的少女面龐。

    「見她不似在說假話,屬下便令她帶着幼弟在側門內等候,不知大人可識得此人?」

    常歲寧點了頭:「認得的。」

    彼時她於滎陽城外救災時,曾偶然救下過被李獻部下追捕的元淼。

    之後,元家滿門被貶爲庶人,就此遣離洛陽,元淼曾讓鄭潮給她帶了一封信同她道謝。

    那時這個小姑娘在信上說,她要和幼弟一同跟隨族人移居……此時怎會來了江都尋她?

    是元氏族人遭遇了什麼意外嗎?

    常歲寧很快見到了元淼姐弟二人。

    「元淼見過常刺史。」

    見到常歲寧,元淼先拉着弟弟跪下,朝常歲寧磕了個頭。

    常歲寧看着跪下磕頭的姐弟二人,視線落在男孩缺了兩指的右手上,道:「不必行此大禮,起來吧,與我說一說來意。」

    元淼穿着灰撲撲不太合體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因瘦了許多,膚色也黑了許多,短短半載間,眼中已然褪去了最後一絲稚氣。

    一看便知這半年來吃了許多苦。

    元淼沒有多說無意義的訴苦之言,只將遭遇如實與常歲寧說明。

    她家中族人大多錦衣玉食慣了,根本不堪遷徙之苦,途中多有內訌。因嫡脈一支幾乎被屠盡,僅剩下她和幼弟,她幾次出面調停矛盾,然而那些人並不服氣,反而因此記恨上了她。

    途中行經一處小鎮,因雨水停留數日,一晚,一名族人誆她離開投宿的客棧,竟與人合謀將她打暈,欲將她賣掉。

    幸而幼弟機警,及時告知族人此事,她才得以被勉強救下。

    但她醒後,那名族人竟未有受到什麼值得一提的處罰,族中長輩或沉默,或不耐煩她的「咄咄逼人」,竟冷着臉扔出一句:

    【族中今已如此光景,你還當你是元氏嫡出長女嗎!】

    元淼陡然明白了,昔日士族當下於亂世中遷徙,如過街老鼠,時常遭遇劫掠欺凌羞辱,而她和幼弟無法給匱乏的族中帶來任何幫助,反而是拖累。

    拖累是沒有資格被優待的。

    而那次之後,族中便好似撕開了最後一層體面,她和幼弟的處境越來越艱難,那個曾爲了二十兩銀子要將她賣掉的年輕族人,更是時有挑釁泄憤之舉。

    一次,她和幼弟只分到了半塊發黴的餅子。

    幼弟懂事,反而勸慰她,很快就能到重新安家之處了,到了那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嗎?

    元淼不覺得。

    自祖父父親母親死後,她和弟弟便沒有家了。餘下的這些族人們非但不能庇護她和幼弟,反而因爲父親和祖父曾經的錯誤決定,而在當下這難以忍受的困境之中,越發地怨恨她和弟弟。

    想到一路上的聽聞,元淼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去江都。

    幼弟說:【阿姊,可是那裏有倭兵!】

    她說:【可是那裏也有常刺史。】

    所以她帶着幼弟偷偷跑掉了。

    元家也沒人來追他們。

    真正的艱難,都在去往江都的路上。

    元淼未提途中不易,只再次含淚向常歲寧跪了下去:「……我亦粗識些大字,什麼事都願做,什麼東西都能學!只求大人予我與幼弟一個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