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7 一心倒貼的外甥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324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鄭潮兀自懷疑人生時,只聽元祥又補充道:“大都督剛得的賞賜,馬不停蹄地便讓人送來了……”

    鄭潮恍然:“剛得的賞賜啊……”

    哦,那沒事了。

    他方纔有一瞬間,竟然都忍不住懷疑外甥待他的真心了……這般狹隘,實在枉爲人舅啊。

    鄭潮這廂正要反思時,元祥再次小聲補充:“不過這些東西都不算什麼……早在去年,大都督便將家底都送來江都了,足足好幾百萬貫呢。”

    元祥說罷,不禁目露感慨之色。

    鄭潮的神情卻再度僵住:“……”

    顯然,在有事和沒事了的情緒反覆橫跳之下,他最終還是有事了。

    外甥將鉅額家產送人的敗家舉動,他姑且不做評論……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非這才是“璟漸貧”的真相所在?

    幾百萬貫……同樣被除族的外甥,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富有……

    可就是這樣富有的外甥,前腳將家產偷偷送人,後腳便向他寫信說“無力奉養”……

    他爲此不止一次反省過自己的大手大腳,有時深夜醒來,甚至會內疚地覺得是自己吃垮了外甥!

    誠然,他花錢略顯放肆,又過於樂善好施,養起來的確很費銀子……但外甥可是坐擁數百萬貫身家的人!

    別跟他說什麼銀錢都拿去送給心上人了……這般層次的有錢人,但凡是從手指縫裏漏點銀錢出來,還愁不能將他養活得白白胖胖嗎?

    有心想養舅父的人,無須人教。

    如此行徑,分明就是無心養舅。

    可是,餓死唯一的嫡親舅父,對那豎子又能有什麼好處?

    所以,餓死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只怕是逼他投來江都!

    鄭潮看向那一箱箱財物,忽而狠狠代入——外甥獻給常節使的,又豈止是這些箱子?他鄭觀滄同這些箱子又有什麼分別?

    若非要說區別,或許還是有一點的……這些箱子是經人送來的,而他,是自己長了腿跑來的!

    忽覺自己就是只長了腿的箱子的鄭潮,想到自己生生餓瘦的那十多斤肉,一時只覺痛心疾首。

    他那外甥,那樣俊的一張臉,何其髒的一顆心!

    原以爲外甥帶給自己的只是由奢入儉,而此時,鄭潮只覺自己被氣得下一刻便能原地入殮。

    即將入殮的鄭潮以“並無要事,改日再來”爲由,轉身就要離開。

    如此說辭,即便是元祥也覺察出了不對勁,連忙快走兩步,跟上去詢問:“……鄭先生,您可是身體不適?”

    已在心中單方面自我入殮的鄭潮搖了頭,他的身體無恙,只是屍體的確有點不適。

    但見元祥還要糾纏追問,鄭潮實話實說道:“……我回去給令安寫一封信。”

    他身上掉下來的每一兩枉死的亡肉,都需要外甥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

    鄭潮的想法很是分明,一心只想要同自家外甥討要說法。

    至於留下找常歲寧“對質”,則是萬萬不可能的——作爲長輩,被自家沒出息、一心倒貼的外甥算計成這樣,試問他還有什麼臉找人家姑娘對質?

    再者說了……那可是他如今的東家,他來都來了,人已登上這艘賊船,且已經安逸地躺下了……還能怎麼着?

    自然是只能找自家外甥算賬了!

    看着鄭潮匆匆離去,略顯不善的背影,元祥的五官皺作了一團。

    鄭家舅父怎麼突然要給大都督寫信?

    該不會和他剛纔的話有關吧?

    他說錯什麼了嗎?

    元祥在心中緊張地咬起了一整排手指。

    這時常歲寧已走了過來,看着鄭潮離開的背影,便向元祥問了一句:“鄭先生怎麼走了?”

    元祥有些不安地小聲說:“或許是屬下說錯了什麼,鄭先生突然說,要回去給大都督寫信……”

    元祥遂將方纔的多嘴之言一併向常歲寧言明。

    常歲寧聽罷,目露恍然。

    崔璟事先雖未與她細說是如何“說服”鄭潮來江都的,但見這位鄭先生投來江都時的落魄模樣,她便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現下這顯然是穿幫了呀。

    常歲寧一時不知是該擔心鄭潮寫信的手腕,還是崔璟來日看信的眼睛。

    元祥也在心裏給自己的手腕派了差事——今晚回去之後,他勢必要將“謹言慎行”四字,狠狠抄上百遍!

    元祥這廂欲哭無淚,王長史卻心情甚佳地哼起了小曲兒。

    王長史的小曲兒傳到王嶽耳中,王嶽又偷偷與駱觀臨說:“……又有人給咱們大人送錢來了,聽說還是上回那位。”

    駱觀臨思索着擰眉,這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好心有錢人,究竟是哪個?

    “雖說靠人不如靠己,但有個這樣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錦上添花的知己好友,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王嶽感慨間,也看向自己的知己好友:“老錢,三日後祭海大典,你可要同去?”

    “你們且去,我便不湊這熱鬧了。”

    王嶽口中的祭海大典,是流傳於沿海一帶漁民之間的風俗。起初是每年開海之際,漁民們自發的祈福之舉,直到江都有了市舶司,便由市舶司出面主持此事。

    但之後,市舶司逐漸廢止,此事的籌辦便又輾轉回到了漁民手中。江都因此已有許多年未曾由官府出面,辦過一場像樣的祭海大典了。

    此次的祭海大典,常歲寧從半月前便讓人着手籌備了,並且提早放出了消息。

    祭海大典舉行的當日,海碧天藍,萬里無雲。

    百姓早已聽聞常歲寧會親自出面主持此次祭海,因此大典現場尤爲熱鬧,甚至有人天不亮便來了,只爲能搶先佔上一個好位置。

    衆聲喧囂間,身穿節度使官袍的常歲寧,在禮官的指引下,走上了高高的祭臺。

    四下頓時更加喧騰。

    “常刺史!”顧二郎隨着百姓一同歡呼,情不自禁間,剛要靠近祭臺,一名護衛按劍擋在他身前,擰眉冷聲道:“別逼我拔劍。”

    顧二郎猛地回神,後退一步,看向面前生着異域面孔的女護衛,一眼便認出了她,忙一笑安撫:“拔什麼劍,都是自家人……且今日是爲祈福,豈好見血光呢!”

    康芷面色依舊冷漠:“顧二郎既知曉輕重,那便自重。”

    這顧家二郎每每出現,便一臉不知死活的癡樣,總想湊到她家大人跟前來,實在是生了一張十分欠揍的面孔。

    顧二郎退遠了些,轉身之際,小聲嘟囔一句:“好凶的脾氣,真是白瞎了一張異域美人兒的臉……”

    祭臺邊,除了負責維護秩序的護衛之外,同時肅立着百餘名漁民。

    很快,有鼓點聲響起,祭海大典正式開始。

    由漁姑們縫繡而成的祈福旗幟在日光下迎風招展,鼓點聲陣陣,似震得海面之上都蕩起了一圈圈波紋。

    按照流程,需先向天問卦,卜測兇吉。

    此次大典負責問卦的人是無絕,他昨夜便曾觀過星象,今日又測了海上風向,心中早有判斷,但在得出大吉卦象時,依舊露出莫大喜色。

    【得吉卦,面露喜色,以報之】——乃是他拿到的流程冊子裏,必須遵守的一環來着。

    身穿道袍的無絕,向祭臺周圍的漁民百姓示出吉卦,又與常歲寧滿臉喜色地稟道:“大人,此乃大吉之兆!今歲開海,必然是個太平豐年!”

    看着爲遵守流程,臉都要笑爛了的無絕,常歲寧遂也加入他,露出粲然笑意。

    聞聽此卦,漁民間歡呼聲洶涌不絕。

    常歲寧立於祭臺上方,面向前方海面,執禮拜下:“茫茫黃水,長存萬年。天賜之恩,日月可鑑。”

    四下的漁民也紛紛跟隨,向着大海的方向,行跪拜大禮,姿態神情無不虔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大多世代以捕漁爲生,對他們而言,這片大海的存在就是天賜之恩。祭海大典的意義,既是爲了祈求豐收平安,也是表達對大海的敬畏和感激。

    圍在後面的百姓們,也被那些漁民們身上的莊嚴虔誠之氣感染,一時都寂靜下來,未有出聲喧鬧冒犯。

    常歲寧雙手執起裝滿了黃酒的海碗,向海面方向敬拜三次,每拜一次,邊緩聲道——

    “一敬護海神明,願海不揚波,浪平風靜。”

    “二敬天地日月,願祈得豐年,人海共榮。”

    “三敬海上先魂,願佑我同族,去歸平安。”

    三次拜畢,常歲寧改爲一手持碗,一手執袖,緩緩將濃烈的酒水灑倒在祭臺之上。

    祭臺下,不遠處,跟着敬拜的王嶽看着自家大人的身影,感受着四下虔誠而蓬勃的民氣,無端又有些眼眶溼潤,直起身時,不禁擡袖按了按眼角。

    一旁的駱觀臨見得王嶽的動作,此次卻未有笑話王嶽感性。

    他知道王嶽的觸動由何而來,因爲他也有着同樣的觸動。

    駱觀臨很少會離開刺史府出來走動,更是第一次參與到如此隆重熱鬧的場合當中。

    聽與看,總歸是不同的。此刻他置身在這祭海大典中,所親身感受到的民氣,是在那一封封哪怕縝密細緻的公文中也無法被具象傳達的。

    民氣昭蘇,共同期盼着太平豐年。

    除此外,駱觀臨亦能清晰地察覺到這昭蘇蓬勃的民氣中,所包含着的不止是對豐年的渴望——

    駱觀臨微擡首,仰望着祭臺上方的人影。

    陽光刺目,一面面祭海旗在蒼穹下迎着海風招展,便在那道身影上投下了跳動着的光影。

    光影明暗斑駁,模糊了她的形容,海風拂亂她的衣袍,只依舊可見身影挺拔如青竹。

    她站在那裏,代百姓祭海,一舉一動間,可見對天地之虔誠,待生民之憐憫。

    她立於這浩大天地間,面對茫茫汪洋,竟也全然未給人微渺之感,周身神形氣態渾然天成,雖無形,卻不可摧折——

    駱觀臨看在眼中,竟覺窺見了幾分……難言的氣態。

    此一瞬,他幾乎萬分斷定,她“撒謊”了。

    她說,她願扶持李姓……

    可是此時所見,卻給他一種無比清晰之感——她絕無可能屈居於任何人之下。

    駱觀臨眼神幾變,緩緩收攏着袖中手指,卻又離奇地意識到,自己竟生不出絲毫被“哄騙”的憤怒之感。

    大約是他此時也想象不出……究竟何人才能讓她甘心居於其下。

    祭臺之上,她在代民敬拜神明,而在江都百姓眼中,她又何嘗不是值得敬拜的神明?

    這便是駱觀臨察覺到的另一重民氣。

    民氣是不會撒謊的,駱觀臨置身其中,心神被一陣陣衝擊着。

    鼓點聲逐漸歡快,有赤膊的漁民跳起了祭海舞,四下氣氛高漲。

    今日前來觀看祭海大典的不止有尋常百姓,也有以蔣海爲首的商賈,以及來自各處的文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衆聲鼎沸如雷。

    有關重開市舶司的消息已有人聽聞,今日常歲寧之所以設下如此隆重的祭海儀式,一是爲了鼓舞民心,二來便是爲了宣告她重開市舶司的決心,再有便是爲了造就盛況。

    盛況二字,本身就有着諸多意義和作用。

    宣揚盛況,少不了文人手中的筆。

    前來“站臺”的鄭潮將此景象盡收眼底,詩興大發,遂作詩讚頌。

    鄭潮負手吟誦,由王嶽之子王翼在旁代筆書下,至於爲何不自己親自寫,自是因爲由口念出,更顯豪邁,二來……他的手腕真的很痛。

    因有鄭潮起頭造勢,諸多文人雅士俱也紛紛跟從,一時間吟詩作對聲此起彼伏,絢爛詞藻隨海風飛舞。

    王嶽不甘落於人後,也叫人尋來了紙筆。

    王嶽將紙就近鋪在面前的一架鼓面上,然而措辭之際,猶豫不決之症卻是大犯,兀自思忖斟酌間,只見一隻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望山,借筆一用。”

    王嶽剛擡頭,手中羊毫已被奪去。

    駱觀臨微彎身,執筆書寫,筆跡清絕,落筆如瘦梅之姿,卻是力透紙背。

    王嶽愕然,將頭伸過去,定睛細看,低聲誦唸其上新詩,面色逐漸驚豔。

    須知自好友成了“錢先生”以來,便再未作過詩了。

    果然還是那個以詩詞檄文名動天下的駱觀臨啊。

    如此好詩,必會傳遍四方。

    看着這篇詩文,王嶽甚至生出了一種想要據爲己有的衝動……

    但他到底沒有開口“借用”,一則這想法實在太過厚顏無恥,有失文人風骨,二來,好友已經落筆署名——其上所署,乃【錢甚】二字。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