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 當執利劍伐道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430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今日才算真正見到常刺史真容。”石滿拿微沙啞的的聲音道:“常刺史比石某想象中更加年少。”

    常歲寧一笑,禮尚往來般道:“石將軍也比我想象中更有決斷。”

    此話未否認她之前探聽過石滿的性情作風,連人家老孃都綁來了,也沒什麼可否認的了。

    石滿垂眸一瞬,才道:“有常刺史和崔大都督二位將才在此,石某此番輸得必然,也輸得心服口服。”

    常歲寧:“石將軍懸崖勒馬,與玄策軍一同平定了康定山之亂,驅逐靺鞨,何談敗字,是大勝才對。”

    石滿怔然了一下,慚愧一笑:“此事說到底還要多謝常刺史,予我等一線生機。”

    常歲寧只道:“機緣巧合而已,石將軍不必言謝。”

    “縱是機緣,卻也是出自常刺史之手。”石滿堅持道:“結果如此,我等因此得以活命是真,理應道謝。”

    常歲寧便也不再“推搪”這份謝意。

    她值不值得謝,相信石滿心中自有判斷,且今日對方主動請她前來,顯然不只是爲了閒談這麼簡單。

    虧欠與謝意,可以快速拉近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關係,答謝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很好用的交際橋樑。

    況且,縱然今日石滿不曾相請,常歲寧本也打算找機會見他一面的。

    見石滿如此,那幾名部將,便也跟着向常歲寧道謝。

    如此一番下來,雙方之間的生疏之感便淡了許多。

    常歲寧適時問道:“不知石將軍之後是何打算?”

    此言聽似閒談,卻是正題的開始。

    常歲寧問話間,視線有一刻落在了石滿那只斷手之上。

    石滿也看向自己的手,道:“即便天子還願重用石某,石某卻也無法勝任了,屆時旨意下達,唯有以傷殘爲由敬謝拒之……”

    總之,他不能再留在軍中任職了。

    他與康定山共同起事是不爭的事實,即便及時回頭,功過相抵,帝王心中的刺卻不會真正拔除……倘若他繼續在軍中擔職,待新的節度使上任,等着他的會是什麼,並不難預料。

    所以,他失去這隻手,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若果真一反到底,也就罷了。既然回了頭,就不得不爲日後打算了。

    繼續說起日後,石滿的聲音低緩:“再之後,或與老母兒女一同返歸鄉下田園,聊以度日。”

    他口中這樣說着,眼底卻有一絲茫然。

    常歲寧將他的眼神看在眼中,道:“石將軍在關東之地立足多年,府中家眷只怕不易適應田園生活。落魄歸鄉,非議必不會少,當下戰禍四起,世風日下,人心不乏惡念驅使,而石將軍行軍多年,應當不缺舊敵。”

    石滿顯然也想到過這些,此刻沉默不語。

    常歲寧道:“石將軍若想真正避禍,除非藏身山林之中,帶家人就此避世——只是如此一來,石將軍甘心嗎?”

    甘心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從最底層廝殺多年,才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未必有報國之志,卻一定有他自己的抱負。

    讓他放棄自己極不容易搏來的一切,就此跌回泥中,去面對甚至比人生起點還要更加糟糕的境遇,他既不甘心,也不安心。

    斷腕求退,是因不得不,而非他甘願如此。

    這些時日他反覆思索,有無其它出路,卻始終難有答案。

    數次茫然時,他都想到了那在此戰中執棋之人——他不敢輕易斷定對方一定會願意幫他,但是若能與之一敘,對方的話,必然很值得一聽。

    此時,石滿終於向常歲寧開口:“石某不甘,卻無它法。不知常刺史可有高見?”

    常歲寧看着面前認真求教之人。

    據她瞭解,石滿此人,與康定山並非同類人,他固然有自己的抱負雄心,卻沒有康定山那樣要爲天下之主的野心。

    他的本性或許也稱不上仁善,也未必有多麼正直,在面對利益捆綁時,會選擇隨波逐流,而非堅守本心——此類人也無太多本心可言,或者說,他們的本心便是生存與利益,這也是時下大部分從軍者的寫照。

    他們出身寒微,大多未經教化,一切的覺悟和志向,都是周遭的環境一點點隨機打磨出來的。

    常歲寧完全能夠理解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人性,而對她來說,此類人若有能力,只要不是十惡不赦者,便都有一用的餘地。

    “石將軍認爲,康叢此人如何?”常歲寧開口,卻是先問了一句。

    “好強,固執,有勇無謀……”石滿想到那日對方披髮殺父時的情形,勉強又加了一句:“但的確也有些魄力。”

    “但他是平定康定山之亂最大的功臣,他親手殺了康定山,此大義滅親之舉,正是朝廷當下需要的政治指向。”

    常歲寧道:“且他正如石將軍方纔所言,無太多過人之處,在軍中亦無半點威望——正因此,朝廷會不吝於予他一定程度上的‘厚愛’。”

    “又正因他什麼都沒有,所以此刻他的茫然無助,比之石將軍,只多不少。”

    對上少女那雙平靜如常的眸光,石滿心有思索。

    與此同時,另一座帳中,康叢正滿心不安地問:“……阿妮,你當真要跟隨那常刺史去江都?”

    康芷翻了個白眼:“廢話,我明日便要隨刺史大人動身了。”

    康芷說着,轉頭問身旁的月氏,讓月氏做選擇:“阿孃是想跟着阿兄,還是跟着我?”

    月氏有些無措,人家都是分孩子,這怎要分娘了呢?

    這很難選,她只能道:“阿妮,你來做主吧……阿孃都聽你的。”

    “那阿孃留下守着阿兄吧。”康芷乾脆地道:“去往江都路途遙遠,阿孃就別折騰了。”

    “爲什麼一定要分開?”康叢擰眉問道:“阿妮,你和我與阿孃待在一起不好嗎?”

    “當然不好!”康芷也豎起眉頭:“你無非是想讓我留下幫你,可憑什麼我就要爲了你一人的前程,放棄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

    康叢:“可是……”

    “沒什麼可是!”康芷道:“如今這世道,兩隻雞蛋放在同一只籃子裏,保不齊哪日就全碎了!倒不如你我各自努力上進,大小都闖出個名堂來,一旦有什麼變故,好歹還能相互照應着!”

    “可是……”

    康芷煩了:“你到底可是什麼!”

    康叢臉一別,悶聲道:“我一個人,心裏害怕……”

    讓他直接上戰場,他不怕,但他一旦領了官職,在這片蠻橫的地域上,頂着無人不知的殺父惡名,他究竟要如何立足?

    康芷哼一聲:“怕就對了,怕才能長出腦子來。”

    康叢看向她:“你就不怕我腦子沒長出來,腦袋先沒了!”

    “看你這點出息。”康芷又翻了個白眼,才道:“放心,刺史大人說了,有個人或許能留下幫你。”

    康叢幾乎一下鄭重期待起來:“誰?”

    一縷初春涼風鑽入帳內。

    石滿的神情同樣鄭重:“常刺史之意……是讓石某留下,輔佐康叢?”

    常歲寧點頭:“康叢正需要有人從旁相助,而石將軍有閱歷有頭腦,又與他的境遇有相通之處,如能助他在關東站穩腳跟,便可與之相互依存。”

    末了,常歲寧看了一眼那幾名石滿的部將:“之後石將軍昔日的勢力必會被打壓拆分,但總歸還在軍中,有石將軍在康叢身側,多少還能照應一二。”

    她的話說的含蓄,但這正是石滿想要留住的東西。

    石滿雖嫌棄康叢,但反覆思量之下也無可否認,康叢幾乎是他留在關東最穩妥的選擇了。

    但他還是有一點顧慮:“……可如此一來,是否會遭天子忌憚?”

    “必然會。”常歲寧答得毫不猶豫。

    石滿一怔。

    常歲寧看着他道:“但如此局面下,天子還需要平衡關東勢力,需要借康叢來警示衆人,只要你與康叢安分守己,只作出相互扶持之態,而不表露出異心,小心應對之下,至少三五年內,不會有殺身之禍。”

    三五年……

    石滿眼神微動,如此動盪之下,三五年後,誰知道又是什麼局面?

    三五年的時間,足夠他存續實力,並觀望日後了。

    見他神情,常歲寧最後道:“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石將軍不妨藏器以待。”

    石滿眼中茫然徹底散去,起身向常歲寧行禮:“多謝常刺史指點,今日刺史所言,在下必謹記於心!”

    說着,身形又低些許,道:“日後常刺史若有驅策,還望務必吩咐石某!”

    經此一事,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他們這種並不足以單獨成事的人來說,選擇比一切都重要。

    若能跟從真正的“貴者”,值此亂世,他石滿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在那之前,他要學會等待時機,忍着嫌棄先扶穩那康八子。

    被石滿嫌棄的康八子,待石滿雖無嫌棄,卻有懼怕。

    就這樣,兩個都不情願,卻被迫走到一起的人,在此一晚,進行了一場深入的對話。

    從石滿處折返,康叢的心情格外複雜,那可是昔日與他父親稱兄道弟的人,如今竟要爲他做事了?

    “兄長有什麼可怕的?是他需要依附兄長,兄長日後需拿出爲主的風範來。”康芷耳提面命:“但也不可待人苛刻,該請教時要請教,多學一學沒壞處。”

    “另外,有兩件事,我要兄長務必牢記,每日都要在心中默唸至少三次——”

    臨別在即,康叢便也認真聽着妹妹的話。

    “第一,要記住你是誰的人,把屁股坐牢了,不要剛長出翅膀來,就瞎胡想東想西,又犯你那自以爲是的老毛病!”

    這一點,她會交待阿孃幫她盯緊。

    康叢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

    還能是誰的人?那女羅剎的唄。

    “第二。”康芷正色道:“石將軍和石老夫人是要禮待的,但石雯那蠢貨,我決不許你給她半分好臉色。”

    這一點,她也會讓阿孃盯緊的!

    康叢繼續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了。”

    此刻天色雖已晚,但臨行在即,常歲寧的帳內擠滿了許多人,帳外也有。

    崔璟麾下的謀士,和這些時日與常歲寧打過交道的部將,幾乎都來了。

    焦先生甚至拿出了幾冊私藏的兵法,當作臨別禮贈予常歲寧。

    此禮一出,那些部將們頓覺焦先生不厚道,可惡,大家都是一起來的,怎麼唯有他一聲不吭地偷偷備了禮!

    可恨他們兩手空空,在軍營中也臨時搜刮不出什麼像樣之物,只能將心意全放在了抱拳的力道之上——

    “今次得常刺史相助之恩,玄策軍上下必當銘記!”

    這個“恩”字,他們不覺得重。

    這一戰勝得如此漂亮輕鬆,他們每人都會得到封賞,這是實打實的得益。

    但真正無價的,是常歲寧及時的情報與謀略,讓他們免去了與叛軍正面廝殺,否則,他們此刻大約做不到如此齊全地站在這裏。

    “哪日歸京,常刺史定要去我們玄策府中坐一坐!”

    “日後常刺史若有需要我等幫忙的地方,力所能及之事,我等絕無二話!”

    有心直口快的部將扯着嗓子道:“這都是肺腑之言,可不是看在大都督的面子上!”

    帳中立時響起善意的鬨笑和附和聲。

    常歲寧也不禁笑着點頭。

    是,她能感受到,眼前這些人,看待她的眼神,同她來時已全然不同了。

    此前衆人對她的注視,大多與崔璟昔日求娶之舉脫不了干係,而現下那些注視她的目光,則只是因爲她是常歲寧。

    說得通俗些,常歲寧與他們之間的關係裏,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去璟化”。

    但常歲寧知道,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得到如此之多的信任與敬服,恰恰是因爲崔璟的“有意爲之”。

    他從一開始便讓她立於人前,很多時候選擇退至她身後,甚至即便上戰場的是他,他也會很巧妙地誇大她的功勞,將她推至最矚目處,讓她在他的軍中立下威望。

    軍中的威望如同利劍,更何況這裏是玄策軍。

    而常歲寧與崔璟提及此事,崔璟只會道,她更需要,這一切本就是她的。

    他道:“守道者手中怎能無劍。”

    他還道:“殿下當執天下最利的劍,爲蒼生伐道。”

    此刻月色清亮,常歲寧望月笑道:“那要多謝你了,鑄劍師。”

    “鑄劍者是殿下。”崔璟道:“我不過爐內一炭火而已。”

    常歲寧:“那不如喊你崔一炭?”

    崔璟微微笑道:“……好名字。”

    並肩站在月下的二人對視一眼,皆露出笑意。

    說罷了時下正事,及之後二人的大致打算,崔璟凝望着月亮,似有若無地試探着道:“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的更亮。”

    “是嗎。”常歲寧似乎思索了一下,略遺憾道:“啊,忘記昨夜的月亮長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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