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要不要一同試一試?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048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那是一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藏青色長衫沾滿了泥濘,樣貌生得周正,但眉眼間似有不得舒展的鬱郁之色,有些時日未曾打理的鬍鬚此刻顯得有些雜亂,更給他添了幾分頹唐消沉之感。

    一眼望去,便是個很典型的鬱郁不得志的中年文人模樣。

    “此次正是這位先生隨我一同查看黃河堤防,臨時疏通各要道。”崔璟從中介紹,卻又好像根本沒介紹。

    他全然未提及對方名姓身份,只稱先生。

    但崔璟清晰地說明了這位先生此番之功:“黃河各河段年久淤堵,堤防失修,此次若非有先生指點,黃河水此時必然已經漫溢。”

    崔璟說話向來不會刻意誇大其詞,常歲寧心中肅然起敬,擡手向對方深施一禮,誠摯道:“先生大德。”

    這絕非恭維之言。

    此次洪災發展至今,附近各州單是房屋垮塌便有數千所,她親眼見過太多百姓死傷,農田成爲汪洋之慘狀。

    而若再有黃河決堤之況發生,狀況只會更糟糕,或許他們連此時的落腳避難之所都沒有機會搭建。

    看着那人,薺菜眼中也有敬意,不禁道:“先生此番大功,挽救了不知多少性命,當上表朝廷才是!”

    卻見那男子無聲苦笑了一下,道:“盡人事罷了,黃河堤防弊端久存,上下推諉,一直拖延至今,我此番與令安也只是強行疏通加固一二,現如今能做的都做了,若雨水再不能停,不出五日,該死的人還是得死。”

    這喪氣之言,讓薺菜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也罷,人活一世,遲早不過是個死字。”男人自顧轉了身,蹚過漫過腳踝的積水,往高處走去,邊低語道:“興亡自有定數因果,天要亡之,吾等凡夫又能奈何。”

    薺菜張了張嘴,這位先生可真是夠消沉的啊,若投去敵軍營中,一人或可帶垮三軍士氣,大家丟了刀槍,且抱一塊兒哭吧。

    崔璟來此的消息並未驚動四下災民,縣上那些官員只當是有人馬前來接應寧遠將軍,不知來人是那位崔大都督。

    常歲寧和崔璟走到稍高處,在石頭上坐下說話,阿點剛要跟過去,被元祥拉去了一旁說話:“……阿點將軍,常娘子身邊怎多了個人?”

    這純粹是沒話找話,轉移阿點的注意力,阿點壓低聲音,神祕兮兮又有些得意地道:“我撿的!”

    又小聲道:“但你得離她遠些,她咬人!”

    元祥一臉驚訝,順着話往下問,順利將阿點拿捏拖住。

    “洛陽之事,你應當都已經知曉了。”常歲寧坐在一塊巨石上,將疲憊的雙腿伸直,看着前方災民聚集之處的幾團燈火,道:“你此時回來,豈非自找麻煩嗎。”

    聖冊帝欲借此事清剿洛陽士族,早已是必然之事,特意下旨令崔璟率玄策軍留下鎮壓,顯然是存了“考驗”之心。

    因爲聖冊帝的目標,絕不單單只是洛陽士族,這把刀很快便要落到滎陽鄭氏頭上,而鄭家是崔璟生母鄭氏的母族。

    大盛有親親相隱之制,故歷來凡辦案,皆有親眷避嫌這個不成文的規矩,譬如此前裴氏一案,聖冊帝便特令身爲大理寺卿的姚翼暫避。

    這也是帝王愛惜臣子的體現。

    但此次,這位帝王卻特令崔璟留下鎮壓與崔璟同根的士族,之後若涉及鄭家,崔璟固然也可以避嫌不現身,但屆時再談避嫌,便等同冷眼旁觀,如此態度,無疑等同是讓崔璟背棄士族,正面與士族劃清界限。

    國有國法,族也有族規,且諸多大族宗法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凌駕於國之外法之上,崔璟會因此招來罵名,被天下士族甚至士族以外之人唾棄。

    而若崔璟膽敢違背旨意,包庇鄭家,稍有不慎,即會被以同黨論之。

    聖冊帝此舉,是在逼迫崔璟做出最後的選擇,此時江山皇權飄搖,帝王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崔氏子來掌控玄策軍的兵權,她縱然想要拿回這把利劍,卻也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名目,用以緩衝奪劍之舉帶來的動盪。

    但此次水災,在所有人預料之外,崔璟因前去黃河整修堤壩,得以暫時遠離了漩渦的中心,便也避免了一些非議的滋生,同時斷絕了某些人藉機做手腳的機會。

    “你本可以不這麼急着趕回來的。”常歲寧道。

    “是。”崔璟也與她一同看向那稀鬆的火光,緩聲道:“我知道。”

    可他還是決定回來了。

    那名着文衫的中年男人,獨自在一塊石墨上盤坐,遙遙望着滎陽的方向,隨着時間推移,他面上消沉的神情逐漸變得麻木。

    此時,一道單薄的身影走來,昏暗中朝他跪了下去。

    “鄭伯父!”

    男人有些意外:“你是……”

    跪在他身側的少女擡起臉來:“晚輩是元家長房長女,元淼,兩年前曾隨家中祖父見過鄭伯父。”

    “原來是你。”男人幾不可察地嘆了一聲:“我聽聞,你祖父在洛陽大牢中已經自盡,你父親也……”

    十四五歲的少女眸中涌出淚光:“所以晚輩來滎陽,想求鄭家相助,救出我阿弟!”

    卻見男人無力地搖頭。

    少女跪着往前一步,將頭叩下:“晚輩雖年少,卻也知曉些對錯,我知道,元家的確勾結了反賊,元家有過,理當承擔後果,但此過不該禍及我阿弟等一衆無知稚子性命!”

    “那李獻行事殘暴,動輒藉故嚴刑逼殺,就連毫不知情的旁支族親之所,也被他率軍圍起,不允進出,反抗者便遭到誅殺,不敢反抗者,十餘日間,也被生生困死餓死淹死大半!其中多的是無辜婦孺,縱是按律,他們也不當死!”

    “他們還殺了各族中有名望者,在洛陽城中祭天……不肯屈服者,甚至被他們在長街之上肆意拖行折辱……連尋常百姓文人也見之不忍,也知士可殺不可辱!”

    少女眼中逼出悲憤的淚,聲音裏已滿是恨意:“他們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肆意泄憤,分明是想將我們趕盡殺絕還不夠,更要砸碎天下士人脊樑!”

    男人閉了閉眼睛,眼睫微顫,沒有說話。

    “非但如此,他們更借追捕逃犯之名,趁水患之際搜刮無辜百姓錢財,他們……”

    “不必再說了,時局使然,縱知他們再多錯處,也無濟於事。”男人打斷了她的話,道:“此事不歸我管,我早已不是鄭氏家主,我不過廢人一個,幫不了你分毫……你既僥倖保住一條性命,便趁早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

    “鄭伯父……”

    男人看向滎陽所在,眼中一片死寂:“鄭家,也難逃此劫。”

    這對整個中原士族而言,都將會是滅頂之災,誰都逃不掉。

    或者說,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日了,盛極必衰,士族的凋落,早已註定。

    但他未曾想到,它凋落的方式,竟會是這樣一場殘忍粗暴的屠戮……它雖有過,卻也有其存世之本,千年之本,就要這樣毀於一旦嗎?

    男人冰涼的手指攥起,壓下那一絲無可奈何的不忍。

    少女仍跪在那裏不肯起身,淚如雨下。

    昏暗中,常歲寧遙遙看向那道跪地不起的人影,道:“那是洛陽元家的女郎。”

    世家女郎到底沒有什麼逃命經驗,她那把匕首上便有元氏的族徽。

    崔璟便問:“爲何會出手搭救?”

    “她讓我救的。”常歲寧雙手撐在身側,“我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點頭,我便救了。”

    崔璟微微揚了下嘴角,聲音很低:“殿下還真是有求必應。”

    常歲寧也笑了一下,笑意卻不及眼底,她環視遠處,道:“我從未想過插手士族與皇權之爭,我也沒有這個能耐與立場插手,且我認爲,此前的裴氏也好,長孫氏也罷,他們敗便敗了,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無可厚非。”

    “此次洛陽士族之劫,我也未曾想過插手。實則算一算,他們這場劫難,也有我的促成,我殺了徐正業,先有徐正業之敗,才有他們今時之劫。”

    “還有接下來的滎陽鄭氏,鄭氏也在四大家之列,且是你的外家。”常歲寧說話間,轉頭看向一旁的崔璟:“崔璟,你怪我嗎?”

    崔璟也看着她:“我若說怪——”

    “那便怪。”常歲寧沒有猶豫地道:“但縱是重來一回,百回,我也非殺徐正業不可。”

    看着這樣的她,崔璟的聲音更低緩了些:“我知道。”

    他道:“換作我,也會一樣。”

    所以,他不可能怪她,他也並非不具備分辨真正的因果能力的三歲稚童,縱無她殺徐正業,天下士族之劫,也早已寫好了。

    自前朝起,皇權便欲擺脫士族的左右,打壓士族是許多帝王的心病,也是天下寒門民心所向。

    當朝君王以女子之身稱帝,政治利益衝突之下,進一步激化了皇權與士族的矛盾,至今已成你死我活之局,無可避免。

    繼“怪與不怪”的問題後,常歲寧再問崔璟:“那你認可士族之制的存在嗎?”

    崔璟看着前方,聲音很低:“殿下以爲呢?”

    常歲寧看着身側這個滿身泥濘,剛從黃河掏完泥沙回來的青年。

    他自幼離家,十二歲即埋名入軍營,這些年來揹負了不知多少來自士族的罵聲。

    “士族的存在,的確不公,拋開對皇權的壓制不提,這份不公更是於天下寒門讀書人而言。”崔璟道:“它的專橫與錯處,除了它之外,天下無人不知。”

    “許多時候,一件事公正與否,要看各人所處的位置,受益者很難意識到、或者說他們不會輕易承認此中不公。”常歲寧道:“你身在其中,能憑自身意識很早察覺到異樣,實則是很罕見之事。”

    所以,歸根結底,這便是崔璟的“反骨”根源所在了。

    他心中所向,與他的家族利益截然相悖,他沒有辦法認同崔氏等士族的存世之道,於是,自己走出了一條不被族人認同的路。

    “少時天真,也曾試着勸過家中祖父,祖父並非刻板不知變通的士族宗主,但世代相傳之下,如同行船,單憑舵手一人也輕易無法改變前行的方向。”崔璟道:“但我一直認爲,事在人爲,前方也並非只有一條死路。”

    常歲寧:“我是否可以認爲,你起初選擇從軍,實則也是在試着爲崔氏做另一種打算?”

    “是。”崔璟認真答:“但不全是。”

    常歲寧不由看向他,誠然道:“你是一位很好的將軍,也是一位很好的崔氏子弟。”

    他醒悟得很早,卻註定不被理解。

    常歲寧未再去問崔璟的想法,也未再執意去論士族之對錯功過,她看向遠處,道:“此處是中原,爲華夏之心脈,歷來皆言得中原者得天下,此處不單是兵家相爭之處,更因它經千年沉澱,形成了璀璨深厚的河洛文化。”

    而很“不巧”的是,這河洛文化之本,如今尚且系在這些士族之身,大多仍經他們世代傳承。

    “這些相傳久遠之物,讓百姓有禮可循,讓國有法可治,若它於一夕之間徹底崩塌,就此被付之一炬,再想要重現,便不知要耗時多久。”

    這些禮法,關乎着政治的穩定。

    這些文化,若就此斷絕,此過不在一時,而在後世長久。

    正如璀璨羣星,若它們相連之下已成隱患威脅,可將它們打散,可使它們一時暗淡,但若將它們全然捏碎,是否過猶不及?

    且此次形勢尤爲特殊,人禍偏又撞上天災,二者並行之下,足以摧毀一切看似堅固的根基。

    “政治鬥爭本無對錯,但李獻趕盡殺絕之舉,我不認同。”常歲寧直言道:“這些傳承千年的文化根基,不該就此被屠戮斷送。”

    此一次,和往常一樣,她不想論對錯,她只想做自己想做之事。

    所以,她想插手一試,從中尋求“折中之法”。

    常歲寧起身,看向崔璟:“要不要一同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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